《搜書記》出版之後,一時頗得讀者議論,香港鳳凰電視台《開卷八分鍾》欄目,為這書做了一期節目,題曰《買書多過讀書的書癡》,主持人梁文道,出過《梁文道書話》。“買書多過讀書”是我的檢討,是我想著糾偏的一個傾向,不想被拿來做了話題,我的另一句話“買書到此為止,讀書從此開始”,也就成了一句空話。買書,可以量化的,買了一本就是一本,買了一百本就是一百本;讀書,要量化,事實上是做不到的,怎麼給“我這個月讀了二十本書”出個論證,怎樣才算讀了一本書——譬如“我讀過《資本論》”——就很可疑,而“我買了新版的《資本論》”這句話有什麼問題麼?
有朋友誇獎《搜書記》寫得好,我跟他解釋,不是寫得好,如果沒有記日記的習慣,隻是羅列搜書的流水賬,那會很乏味,搜書的單篇文章多了去了,可是整本書都寫搜書之事,還真是隻有拙書一本,或說占了先手。記日記的好處,真是妙不可言,近現代的許多重要人物,後來的研究者欲研究他們,日記是最好的利器,如果魯迅不記日記,魯迅研究遇到的困難不知比現在困難多少。周作人日記隻公開到1934年,這對於記了六十八年日記的周作人來說,缺失太多,雖然書信亦重要,終歸差日記一等。小百姓記日記不為千秋偉業,亦不圖留名萬世,無寵不驚過一生,記的就算全是開門七件事,亦不為錯。日記當時看起來很平常,日記的不平常是要隔了十年二十年才顯現出來。我最近在抄四十年前的插隊日記,陸續發表了一些,邊抄邊感歎歲月如流,人生真是渺小不堪,沒有什麼事是大不了的。收藏家馬未都,我跟他做過一期電視節目,他是我很佩服的幾個人中的一個。前兩天接到馬未都電話,頗感突然,他現在太紅了太忙了,馬先生說在雜誌上看到了我的插隊日記想起打個電話。我在這本雜誌上寫過不少談收藏的文章,本來這該是我們的共同話題,卻不是。
又是幾年過去,有朋友攛搗該續搜書記了。人是知道“見好就收”道理的,事到臨頭卻把持不住,就續了,名字稱《搜書後記》,不用“二記”“續記”之類,是真的到這本為止了,“後”的後麵沒有《搜書後後記》也。這幾年的搜書,興致未減,方式有變,不再像過去那樣東跑西顛了,幾乎隻剩下在網上搜書一條路了,這和以往淘書歲月中所發生的各種樂趣相比,差了許多,舊書業已然日薄西山,以後即使有心寫搜書記,那個“搜”字也不是原來的那個味了,也好,——正好可以:買書到此為止,讀書從此開始。
二○○八年八月二十五日於老虎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