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點我在報國寺的得失,各占一半吧,因為我從未當過第一撥淘書客,每次都是日上三竿才悠悠哉乘854路空調車姍姍遲來,好書便宜書被掃蕩的差不多了,我隻能憑著高人一頭的版本知識,在掃過的書堆裏再細心地掃一遍,果然掃得不少珍本。《紅玫瑰》是大部頭的蝴蝶鴛鴦派刊物,別人都不敢碰,我先是出巨資購下此刊第六卷三十六期,隻有我清楚這三十六期的奧妙,本人亦不私密,寫成《紅玫瑰三十六期封麵畫:寫盡世間眾生相》,圖文並茂地在《中國收藏》雜誌發表。然後,我把剩下的《紅玫瑰》如數買下,當日正巧有兩位台灣朋友相伴,我錢沒帶夠還向他們告貸,陪他們逛遍了全寺大大小小書屋書攤,中午在寺旁的小館吃老北京炸醬麵,涼菜有芥末堆,兩位居然也吃得慣,這樣的淘書景致如今已是“此情隻待成追憶”矣。
張愛玲作品的初發刊物,是我集書的專題,我在寺內一書屋見到一遝《太平洋周報》,乃淪陷時期上海所出雜誌,第六感覺裏麵可能有張的文章,又不能翻得太細,以免被賣家窺去了心思,略一議價,全份買下,回家一翻,果然被我翻出張愛玲所作《借銀燈》,雖代價不菲,亦值得,我的這個專題現僅差一種,報國寺還能助我一臂之力否?
新中國十七年經典革命小說,老北京風土掌故資料書刊,是我搜書的另兩個專題,這兩個專題我得益於報國寺書攤多多,像精裝本《北平旅行指南》,《賽金花本事》,《庚子西狩叢譚》,精裝初版《創業史》很少見的,也被我淘得。多年的淘貨經驗告訴我,書攤書屋的布局不能一覽無餘,有一點兒藏藏掖掖,有一點兒曲徑通幽,才能增添“百覓終得”之趣味,能做到這點的收藏品市場好像隻有“老報”(藏友們稱報國寺為老報,稱潘家園是老潘)。
“周四報國寺,周六潘家園”,是京城淘貨人的日程表。報國寺為什麼是周四,我打聽過,有一種說法,原來星期四是宣武區職工工休日,趕在這天逛市場的人最多(其實報國寺市場一開始即是天天開放),久而久之,上貨的擺攤的收貨的都把力量集中在周四。我去的時候絕大多數是周四,平日也去過,確實比周四冷清不少。報國寺市場說起來就是個小一號的潘家園,百貨雜陳,書攤隻占三成份額。報國寺的優勢是購物環境,殿宇森嚴,鬆柏常青,攤屋交錯,人流適中,即便是刮風天,也不會像潘家園似的弄得灰頭土臉。報國寺呀,報國寺,這十年你見證了多少狂喜與懊喪,有多少傳奇的故事在你身邊演出。
十二月五日星期三一點出門,直接到梅地亞門口,車太順了,簽到,正好看到謝芳夫婦,遞上《夢影集》請她簽名。以後少幹追星的事。幾個人一桌,跟晚會似的,張光北誤坐到我們這桌,誰誰趕緊拉他合影,張逃也似的到他該坐的桌去了。來的都是星,就我們不是。看星們上躥下跳。領了書走人,碰到王娣。
十二月八日星期六約好今去潘市。八點出門,冷。到大早,徹徹底底逛了一圈,隻配到十幾本《讀者文摘》(美)。見到幾本《封麵秀》打折,買了兩本。中午三人吃。柯買單,交他《新兒女英雄傳》修修看。
晚電視中有止庵吳福輝談張愛玲。
十二月九日星期日網友小張找到一本《橋隆飆》精裝本,問我有意麼,稱書品絕佳。幾經交涉後定於晚七點半於航天橋交貨,他以網上拍賣價作參考。拿到書後連夜寫幾百字放進十七年經典小說裏。
十二月十三日星期四止庵來,看書,聊天。中午在天外天吃,一張陽光灑滿的桌子,我說在此桌看書用不著戴眼鏡。二點半分手,他去取《晨報副刊》。
蘭蘭今辦護照用戶口本,用過幾回也沒問我。
每晚食一涼柿,甚美。
十二月十八日星期二在網上查到有售影印漫畫舊刊電影舊刊的賣家,讓他拿樣書來看看。真來了,一看太不成了。我跟他說文字的東西印到這程度還湊合看,圖畫為主的刊物就不成。
十二月二十二日星期六早起如上刑。八點半到姐樓下,捧著骨灰盒。在高速會合其相的車,開往居庸關,我有多少年沒來這了。墓地是新開發的,高山鬆柏,肅穆盡夠了,生前居住的不如意的人,死後盡享這麼美的環境。安葬儀式十幾分鍾,兩個穴位一個虛位以待。老馬就長眠於此吧,馬家另外兩位親人也葬在此地,順便祭奠一番,過去都見過的。山穀的風比之城裏寒許多。
十二月二十九日星期六大風降溫,巨冷。冷與熱相比,冷的感受有痛有疼,而熱隻是難受一層。
下午與北京電視台的劉頌聊一小時北京的吃,他和我都遺憾這檔節目不是講書的。
[補注]《二○○七年我讀的書》今年讀書與往年略有不同,追了一本熱鬧的書,王朔的新書《我的千歲寒》。舊時有一句老話:觀其人先觀其友。我信奉不疑。舊時還有一句話:言為心聲。我深疑之。最初我就喜歡王朔,喜歡他的文如人話,後來見到視頻中的王朔真人真說,這歡喜又進了一層,甚至於把模仿王朔說話作為業餘愛好。十年前我在地攤見到過王朔的手稿《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攤主隻要十塊錢,我是“以字取人”派,王朔的字不成樣不入流,僅比“蜘蛛爬”強一點兒,我沒買,沒買歸沒買,還是寫了《王朔手稿,隻值十塊?》,投某報並刊出。幾年前王朔《看上去很美》出籠,事前他將魯迅金庸一些大師貶了一通,我那時正給《科學時報》寫專欄,便隨手寫了一篇《王朔止於魯迅》,後被收進《痞子英雄王朔》一書。我寫過東西,我知道“文如其人”更多是騙人的,也明白了“我手寫我心”很少有不騙人的,因為我就騙過人,我明明是讚同王朔的,為什麼一付諸文字就成了討伐王朔了?王朔是文壇第一真人,說的都是真的真話,跟王朔比,巴金的真話,說得太晚了。
除了王朔,讀的都不大出我的老專題。《嗜書癮君子》這本書,我隻看書名就猜到是談“嗜藏書”者的,至少多一半的筆墨落在“藏”上而非勸君多讀書,及至把全書閱過,先前的判斷基本靠譜,雖然是外國人寫作的,許多亦很符合我們國情,移情換景,恰似量身定做,到底天下愛書一家人。我讀《嗜書癮君子》,是當作別人家替自己說心裏話,句句說到心坎上,這是圈外人寫不出來的感覺。這本書的結尾,作者擔心(作者有資格為三千萬人代言)起電子書(E書是也)會將傳統的嗜書者嚇得屁滾尿流,怎麼會呢,電子書隻可能減少嗜書(實體書)者的數量,絕無可能滅絕人類嗜書的習性。
另外讀得比較細的是範伯群新著《中國現代通俗文學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1月第1版)。沒見到書之前,我還以為此書與原來那本《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史》(江蘇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版)是一回事(兩書書名僅差一個“近”字),這次不過多個“插圖本”而已,其實不完全一回事,後者是範伯群主編多人合撰,而新著乃範伯群獨立完成(“我的規劃是,一是要自己獨立寫出一部晚清民國的通俗文學史。我過去主編過通俗文學史,但主編與自撰是不同的。”《覓照記》)。關於此書(包括前麵那本)已有多篇評論見諸報端,某報還做了一次專版,眾論家均把焦點聚在此書的學術意義,我幾年前也寫過一篇書評,讚同範教授主張的現代文學史“雙翼展翅”的理論探討,現在大家說的仍是同一個意思。兩本書的《後記》都很有意思,都很長,都很像是範教授的“細說原委”,甚至連這樣的內情也坦露出來——“但這次我不得不痛下決心,哪怕我為此而倒下去,也得爭這口氣:‘沒有你,我們就不活了嗎?’當我開始動筆後,我隻是悄悄地向一位‘老學生’交代‘後事’:如果我為此而倒下,你得出來說話。在‘師兄弟’之間難道就不能有‘道德法庭’嗎?”(《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史·後記》)經曆了那次慘烈的“主編與合撰”的教訓,範教授決意自己單獨完成《中國現代通俗文學史》(插圖本)——這僅是我的猜測,插圖插圖插圖,範教授使用似乎最趨時最簡明的方式與先前的那本“通俗文學史”和平分手,同時也彌補了前書無圖的缺憾。
我期盼了二十年的一本書——美國漢學家耿德華的《被冷落的繆斯——上海北京的中國文學,1937—1945》的中文全譯本終於出版了。怎麼說呢,是不時之需,還是姍姍來遲?在最需要這樣一本書的時候(八十年代初),它進不來;在不像當初那麼熱盼的時候(今天),它來了。一耽擱,就是一個世紀的四分之一那麼久(若非某個人的作用,也許還要久),這樣的耽擱,不隻是延誤了“先睹為快”,更可擔憂的是,遲來所帶來的誤讀,遲來所折損的《繆斯》對中國淪陷區文學研究的開創之功——耿德華教授1980年出版此書之時,我們這裏則剛剛具備了準入“禁區”的大環境。稍後,才有現代文學研究領域的極少數人看到了《繆斯》(或僅是其中的幾個章節)。在《繆斯》之前,我們甚至幾乎連“淪陷區文學”這個詞都沒有。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序言有雲:“中國之小說自來無史;有之,則先見於外國人所作之中國文學史中,而後中國人所作者中亦有之,然其量皆不及全書之什一,故於小說仍不詳。”仔細揣摸魯迅這段話,竟然可以全盤移來比擬《繆斯》與我們最初的那麼一點淪陷區文學研究。這又牽扯出另外一個值得反思的問題:我們自己是否也有像耿德華與他的《繆斯》作的那樣,為某某別的國家的某段文學史寫出一部書來,而且這部書要早於他們自己寫出來的書。似乎,我們從來未曾有過這麼樣的一位作者寫過這樣的一本書。實情讓我們很難堪,沒辦法,隻得尊重《繆斯》的曆史性作用,隻得虛心學習人家的治學方法。拿我們現在的研究成果和較為成熟的觀念來評論《繆斯》,最該注意的是我們與《繆斯》的“時差”,《繆斯》最初在小範圍傳播時,我們某些同誌的“義憤填膺”(《繆斯》譯者序),是不是太幼稚太可笑了。“淪陷區文學”,是被我們自己冷落的繆斯,讓人家搶了先,正是“尷尬人難免尷尬事”。《繆斯》出版十幾年後,我們也有了自己的幾部淪陷區文學史,它們論述的地域比《繆斯》寬廣得多——不像《繆斯》隻局限在上海北京;它們論述的作家及作品比《繆斯》多得多。可是,《繆斯》出書在前影響在先的曆史事實,畢竟無法改變,每念及此,耿德華教授的中國同行們心裏就該不是滋味,雖然許多事情根本怪不得他們。
一年所讀,當然不止這幾本,但我依然是買書多過讀書的人,改也難。香港鳳凰衛視有一檔談話節目《開卷八分鍾》,十月某期專門給了我八分鍾,題目即“買書多過讀書的書癡”。
十二月三十一日星期一風中午赴小方之約,吃飯的地方就是幾年前他請我和吳興文那家。來的有陳念,方曉,《縱橫》的韓先生,《曆史研究》馬先生。馬對舊人舊刊多有了解,金雄白的兒子曾在他單位。稱對瞿兌之研究的太少,《中和》有終刊詞。
夜結全年各賬,書賬較去年略有減少,然仍與生活費不成比例。
[博客]《別年飯》2007,12,31,下午,長安商場對麵,一湘菜館,三樓,一桌民工,一桌戀人,一桌談事的,一桌合家歡,再一桌就是俺們這幾塊料,絕大多數是頭一麵,光介紹光遞片子就二十多分鍾,我是人家遞過名片,我再多要一張,在反麵寫上賤名賤姓賤電話賤地址賤郵箱,在座的主流媒體的占絕對優勢,月發行量都過六位數,還是斷奶的,學位最高讀到博士,第一遍我聽成了博客,剛想笑,為了報複昨日之東北幹燒魚,今我又點了一條幹燒,當然正宗,除了魚刺,都吃了,桌上聊啥:瞿蛻園,金雄白,蘇晨,陸小曼,漢奸,《青鶴》,《中和》,丁客,短信,為人處世,收藏與拍賣,曆史與邏輯,抬杠之底限,博士見我求知欲高,推薦一書《曆史學的技藝》,回家上網一查,查無此書,服務生,一人來碗米飯,對不起,米飯賣完了,嘿,這寸,那還有啥主食阿,您把那大門帶上,這風颼颼的,混亂當中,忠厚如劉備者,把帳結了,發票用完了,給您一瓶可樂吧,首都,首善之區,他更可知。
二○○八年一月一日星期二夜寫十七年經典小說,已近七千字。
《深圳晚報》刊出我文《說說我的老虎尾巴》,發錯了一半,賴我,我錯將草稿發過去了。
[補注]《說說我的老虎尾巴》定稿的前一半:“老虎尾巴”是魯迅在北京西三條舊居時的一間小屋,因形製特別,故得此名,這個小掌故我原以為上過學的都知道,有一回某報某記者光臨寒舍,名為采訪,實為聊天,見了報就算采訪記,沒見報即是後者,聊天中我說我的這一小間擱書的小屋私底下也叫“老虎尾巴”,記者不解,我就把魯迅的這個著名小掌故給她講了一遍,自以為她聽明白了,可是,一見報,魯迅的老虎尾巴跑到上海去了,上海是亭子間天下聞名(魯迅沒住過亭子間),滿擰,我一猜這位女記者就沒好好讀過魯迅,不怪她,語文考試中沒考過這道選擇題:魯迅的老虎尾巴在北京還是在上海?據《從魯迅遺物認識魯迅》講:“值得一提的是,1928年前後,魯迅的母親為了擴大自己的居室,曾將她的房間(北方東間)的後牆往後推移,與老虎尾巴的後牆相連接,因從後院看,已看不出拖在後麵的老虎尾巴的原貌了。六十年後(按,是否指1988年?)魯迅博物館經請示上級才恢複尾巴的原樣。”這個掌故許多人都不知道,以為老虎尾巴一直是現在這個樣子,我這有一幅1950年天津某大學學生實測的《魯迅故居總平麵圖》,可以看到魯迅母親的臥室有扇後門通向後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