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也不知是否朝政沒那麼繁忙,劉莊總是很早便來了長秋宮。在宮中,他常常能見著劉黨、劉羨他們。他們同劉炟的關係確實十分要好。很多次,他曾悄悄在暗中觀察過,私下無人時,他們不會稱呼對方“太子”、“王爺”,卻像普通人家一般,喊著對方:“哥哥”、“弟弟”,或者,直接叫著名字。於禮,這實在有違順序,但這又何嚐不更加親密了呢?
劉莊恁般想著,就見奔跑著的劉炟“噗”地一下摔倒了。
此時正值季冬,大雪將皇宮整片包裹了起來。深厚的白雪啃食了所有劃分天地的邊界,人走上去,寒冷的積雪立刻便會化作冰泉,絲絲滲透入鞋中,凍結住本就不靈活的腳趾。
而劉炟此刻整個人都趴進了雪裏。
劉莊皺眉,正待上前,就看到跑在前麵的劉黨回過頭,停下腳步,又轉身朝劉炟跑來。其他幾個孩子也止了歡鬧,跑向劉炟。
劉黨伸手,將劉炟從雪裏拽起,抱怨道:“劉炟,你怎麼這麼笨,這樣都能摔著。”口中嘟囔著,可還是乘著積雪沒滲進衣服的時候,替劉炟將身上的殘雪全部拍落下來。劉羨、劉恭亦在一旁詢問著:“沒摔傷吧?”
劉炟抹去臉上的雪水,紅彤彤的小臉笑著擠作一團,開心道:“沒事。”
幾個孩子見此,舒了口氣,然後又嘻嘻鬧鬧地玩開了。
劉莊望著他們歡笑的模樣,心中一陣酸澀一陣欣慰。他終是沒有上前,反倒轉了身,朝其他方向走去。
他記得自己小時候,同劉京、劉蒼也有這麼快樂的日子。當時劉荊還未同自己反目,他們兄弟四人為著和郭家幾個孩子抗爭,總也齊心的站在一處。有一次,自己受了劉康的欺負,劉荊為著替自己報仇,竟暗中撕毀了師傅布置給劉康的作業,害的對方受了好些懲罰。等師傅發現其中原委,怒氣騰騰地要打劉荊,他們幾個連忙為他求情,師傅最終讓步了,隻讓劉荊將那天的作業抄了幾十遍便。他還記得,那時劉荊一麵抄寫一麵罵著劉康,就差沒將毛筆當成劉康給寫斷來……
劉莊想著,嘴角不自覺地便揚起一絲微笑。可心中,卻驀然刮起一陣寒冷。就像此刻從殿頂一路劃拉下來的西風,刀刀裂地,寸寸傷膚。然而,最蕭索蒼涼的,卻是那滾燙如初卻又荒敗凝冷的心髒。
很快,永平十一年正月,東平王劉蒼同諸王俱來朝。
朝賀時,劉蒼、劉京依序向劉莊拜賀。劉莊望著二人,想起已逝的劉荊,心中的歡喜霎時變換成一道滄桑:一年未見,如今卻早已物是人非。
朝賀畢,劉莊即命著宮人在宮中為劉蒼、劉京安排住宿;又在廣德殿中大擺筵席,他和劉蒼、劉京盡情暢飲晝夜。三人從幼年說至如今,從邊疆說至洛陽,他們刻意忽略掉劉荊謀逆所帶來的沉痛,隻笑談生平所見荒唐,似乎這般就能回到純真的過去,可誰都知道,這才是真正的曇花,綻放一現便沒了蹤影,孤寂才是陪伴自己的永恒。
劉京酒量不大,很快就醉倒了。
劉莊無奈,隻得令宮人扶著他去休息。然後,他走至殿前,同劉蒼一道感受著孟春初來的微風。
沉默半晌,劉莊眯著眼望向殿外的天空,問道:“劉蒼,此生,你可快樂?”
劉蒼閉著眼,微風繾綣地從他臉上拂過。他微笑道:“自是快樂。”
劉莊沒有轉頭,隻是直直地盯著殿門上騰空欲飛的蒼龍,開口道:“何事最快樂?”
劉蒼睜開眼,看著天空鬆軟的雲朵,笑道:“為善最快樂。”
劉莊沒說話,許久之後,方才低頭,喃喃開口:“為善最樂麼……”聲音中盡是蕭索的意味。
劉蒼扭頭,望向劉莊,他知道劉莊定是想到劉荊了,正要開口安慰,卻見劉莊轉頭望著自己,微笑道:“朕此生有你和京兒為兄弟,也算是快樂的了。”
劉蒼微微一愣,隨即微笑著沒有說話。
月餘後,劉蒼、劉京驅車歸國。劉莊送劉蒼列侯印十九枚,令東平郡國諸王子年五歲能趨拜者,皆令帶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