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花板不是整塊板子,是蘆葦稈編的方框托起的席子,在牆與席子的一個拐角處,掛著一張巴掌那麼大的蜘蛛網。蜘蛛網上有一個很小的蟲子在蠕動,像綠豆那麼大的蜘蛛在一旁看著小蟲,並沒有撲上去張開嘴。蜘蛛就那麼看著。唐成海和妻子也那麼看著。平常唐成海就喜歡看著那塊蜘蛛網出神,平常那蜘蛛網上很難見到被困的小蟲子。

“證據。證據……”唐成海喃喃自語。

唐成海年輕時的理想是成為八級鉗工。可是在奔向這個理想的中途,有一天他經過職工醫院大門口,師兄不知從哪裏冒出來,請他幫忙陪一個女子進醫院看病,他答應了,抬手攙住了那個哭喪著臉的女子。從此,他的理想就改變了。

那個女子看的病是“墮胎”。事後,組織上調查唐成海的“作風問題”。唐成海跟組織上說是給師兄幫忙,並且十二分自信地把師兄拉去作證。令他震驚的是,平日裏口若懸河的師兄一言不發,而組織上卻拿出師兄早已寫好的“證詞”,摔到桌子上;又拿出一些職工在醫院的“目擊證詞”;又拿出醫院的病例記錄(那上麵竟然有唐成海的簽名);一並摔到桌子上,說:“這些都是證據!”

那個女子呢?

唐成海找那個女子找了天。他拉住那個女子的胳膊,隻說了兩個字:“證據!”

後來組織上調查研究,重下結論,說唐成海“作風沒有問題”。但是,師兄在這個過程中升了一級,這一級中間隔了兩年多一點的時間,唐成海卻感覺好似隔了一百年,隔著天和地,他一輩子也不能跨越,也無法跨越。他不吵了,不鬧了,不爭了,不罵了,也收起了蠢蠢欲動的拳腳,免得真的成了人家的證據。得知此事,早年的師傅特意從山東老家趕來,請唐成海和師兄喝酒,以圖化解兩個徒弟間的芥蒂。師兄甚至當著師傅的麵單腿跪在唐成海麵前,希望師弟原諒他,並給他一個解釋其中原委的機會。唐成海幹了一杯白酒,給師傅鞠了一躬,看都沒看師兄一眼就轉身離去。從此,唐成海下苦功自學法律,考取律師證書,最終離開了工廠,進入司法係統。

法律重證據。

妻子明白丈夫的意思,她站起身慌忙解釋說,這回這事用不著法律,不用打官司,已經落實了,虎子也承認了,女方家長嫌丟人,他們表示隻要咱們給營養費就行。

唐成海坐到凳子上,往嘴巴裏塞上一根煙。妻子慌忙給點火,並遞上一個玻璃工藝品煙灰缸。這個煙灰缸是唐成海在工藝品商店買的,不為別的,就為這煙灰缸邊沿上枕著一朵白色的梔子花。平時,唐成海抽煙的時候,喜歡一手夾煙一手捧著這煙缸。家裏麵還有不少帶著梔子花的工藝品。唐成海送給妻子的白金戒指,上麵就鑲著一朵梔子花。

手裏捧著那個煙灰缸,唐成海的情緒安穩了許多。

妻子繼續說,其實這事也怪咱們孩子太高大、太英俊,總之就是太帥,天天在學校籃球隊訓練呀、打球呀、流汗呀、脫衣服呀,那些女孩子們就像見著肉的蒼蠅似的……最後,夫妻二人想到了業餘體校籃球班。早在兒子上初中的時候,唐成海期望他上大學,拒絕了區上業餘體校老師要唐英虎去打球的要求。現在,他們主動給人家送上門去。

兩年後,憑借打籃球的“一技之長”,唐英虎被“特招”上了大學。

成年後的唐英虎人高馬大,雙目敞亮,高鼻梁,國字臉,春秋季節穿上風衣,不戴墨鏡也明星範兒十足。去大學報到的那天,母親拉著唐英虎的手,說:“兒子,千萬記住你爸說的話,管好自己,千萬別犯……”母親說到這兒,想不起那個詞兒了。兒子乖,有年頭兒都沒出事兒了。站在一旁的父親不動聲色地丟掉一枚煙蒂,踩滅,補上那個詞兒:“作風問題!”

大學四年,唐英虎沒有犯“作風問題”。這不是因為唐英虎拒絕結交女朋友,而是他學會了“不留痕跡”。他對他的係列女友都說類似的話——“我是孤兒”,相當於說,別想找我家長。他還跟她們“有言在先”:一,不主動;二,不結婚;三,不負責。雖然感情複雜而微妙,也有女生提出了婚姻問題,唐英虎的家庭背景也露出過馬腳,但唐英虎處理這類問題態度堅決,刀切豆腐,不留後患。

有一年夏天,一個投入唐英虎懷抱的嬌小玲瓏的女生以婚姻威脅唐英虎,說:“不然就死給你看!”唐英虎收斂住臉上的笑容。唐英虎不但人長得帥,而且臉上常常掛著笑意。此刻他陡然變臉哼了一聲,抬手叫小女生等一下。他問:“你怎麼個死法?”小女生想都沒想,仿佛是好玩似的說:“我割腕!我跳樓!”

唐英虎忽地起身,在宿舍到處翻找,很快扯出一根掉了拖把頭、一米多長的棍子,說:“你用什麼割腕?這個行不行?不行?你確定不行?那我割給你看!”

小女生沒看出名堂,撅了一下唇角,翻了一下眼皮,還哼哼了兩聲。

唐英虎強健的雙手同時抬起,一邊斜著用力擰,一邊砸向自己的膝蓋,就聽“哢嚓”一聲,拖把棍眼看著就變成了兩把毛糙的木匕首。唐英虎在小女生的臉前充分展示這兩把木匕首,說:“看清楚了!”然後他揮舞起來,用木匕首在自己胳膊上甚至胸前連紮帶割,劃拉出許多血道子,弄得渾身是血。“怎麼樣?”唐英虎問一句,不等小女生回答,便把帶血的木匕首塞給小女生,說,“該你了!趕快!然後我拉你去跳樓!我們一起死!你一個人死了我可怎麼活啊?——不敢?——那你嚇唬誰啊?”唐英虎把兩把木匕首一起對準自己的心髒,咬牙切齒地繼續說:“那就這樣紮進去?啊?紮不紮?不紮?——那就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