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三木:那治克山病的藥方你一定知道吧?

禦醫黃:呃……我聽說過——哎,別走啊!你老是那樣子笑是什麼意思啊?

可以隨便甩開小和尚太極申禦醫黃的日子似乎不叫日子。它顛覆了日子白天黑夜一天挨一天的基本屬性。它脫去了時間堅硬的裝甲。時間軟化成太陽下的瀝青,軟化成出籠的饅頭,軟化成稀飯,軟化成糖漿,軟化成隨風搖擺的金絲柳,軟化成魚缸裏變異的紅魚的三叉尾,軟化成同學們千姿百態的笑容,軟化成雲彩,軟化成蒸汽和風……昨天可能是昨天,也可能是幾年前或者若幹年後。此刻可以是過去也可以是未來。

洪三木是金川這所學校的資深教員,他教同學們加減乘除,三角函數,兩點之間直線最短;教同學們飛流直下三千尺,門泊東吳萬裏船;教同學們形而上形而下否定之否定;教同學們通貨膨脹蝴蝶效應劣幣淘汰良幣,括弧,後一條是悖論,括弧完;教同學們呼吸係統消化係統和毛細血管;教同學們迎戰心裏的小和尚太極申禦醫黃;教同學們拆分夢境解讀潛意識;教同學們打開心靈的翅膀,向自由世界飛翔……

洪三木是金川這所學校的籃球教練,他用逆向思維哲學方法訓導隊員,因為盛七盛叔叔就是這樣教洪三木打羽毛球的。洪三木還是這個籃球隊的首席控衛,好處不僅僅是可以在場上為同伴創造得分機會,並且不放過任何一個自己得分的機會,還可以在訓練的時候隨時停下來,把剛才的狀況變換成慢動作講解給隊員們聽。

當教師當教練已經很充盈了,但是依然還有許多時間。金川的飼養場,機加工坊,莊稼地,馬欄河,水庫,山林,草場,磚窯,臨時的土建工地等等地方洪三木都可以去。這些地方被叫做“勞動場所”,其實完全可以當做是“親近自然”。那些散落在山坡和背陰處的漏頂殘破的舊平房,某一處孤零零的半截子土牆風蝕剝落表麵鬆軟,偶見的坍塌廢棄的窯洞等等風景,則可以當做古跡去憑吊去瞻仰。至於盛夏時節成行的金絲柳和山窪裏枯木下麵偶然發掘的骷髏,則隨時隨地帶人們進入黃金白銀的暴富的夢境。

一日三餐定時定量,米麵菜油自己生產自給自足,都是有機的,雞鴨魚肉很少,正好預防血壓高血脂高血糖高以及由此派生的其他疾病,也十分符合健康綠色低碳的時尚。洪三木因為與副監獄長勞鐵山關係親近,所以山珍野味和水庫裏的魚時有品嚐。洪三木經常想象別樣的、更好的生活跟現實置換,結果每每落空。這樣的生活好啊。好到什麼地步呢?好到讓人慵懶犯瞌睡,好到沒有衝撞沒有波瀾沒有懸念,如同冬天捧在手裏的一杯熱茶。如果金川不再發生五十年不遇的洪水,七十年不遇的瘟疫,一百年不遇的泥石流,似乎真的就沒什麼懸念了。

年冬天。也許不是年。洪三木的刑期原本要到年,他立過功,減過刑,所以年冬天他應該刑滿了,離開金川了。時間變軟了,編年融化消解了,隻剩下季節、時節、時刻和更小的時間單位了。所以——

那一年冬天,司法局領導視察金川監獄,碰上獄內正在搞監區之間的籃球比賽,一把手是籃球迷,見有電視台的記者現場采訪,興起,建議隨行的各級警官臨時組建一個籃球隊,說:“跟他們比一比,叫記者拍一拍!”

這樣,時隔很多很多年,洪三木與唐英虎又相聚在籃球場上。唐副局長司職大前鋒,拿手絕活是底線零度角跳投和溜底線突破上籃。零度角跳投神準,三投三中;溜底線犀利,見突就擺脫防守上籃得分。此時唐英虎四十二歲,倒退二十年,他突進籃下,可以翻身扣籃。

掌聲和歡呼聲響徹金川峽穀。服刑人員的掌聲歡呼聲經過訓練,也可以揮發出丹田之氣,聲聲響亮。

可是,當唐副局長得分之後近乎本能地甩臉去找洪三木,把目光釘在他臉上的時候,遭遇的是洪三木的眯眯眼和向上聳動的鼻子。洪三木在笑。很多很多年前,洪三木在籃球場上防守唐英虎,唐英虎基本沒機會,多半是把球傳出去。

唐英虎無法控製自己的眼皮,他的眼睛閉了一下,又閉了一下。

本來唐英虎隻是少見地偶爾閉一下眼睛,不會引起他人的注意。這場籃球賽之後,唐英虎閉眼越來越頻繁,以至於遭到女兒的迎麵詰問:

“你是害怕吧?爸爸。”

仿佛是眼前陡然崛起了一座山峰。

霜兒雙手叉腰,顛著腿,擋在唐英虎的臉前,兩眼放肆地盯著她的父親唐英虎。霜兒的話音披著鮮亮的外衣卻暗藏玄機,仿佛是秦向陽的清脆女生版。潛台詞是:哼哼,我都知道!秦向陽知道什麼?霜兒又知道什麼?如果霜兒什麼都知道又是怎麼知道的又是從哪裏知道的?

唐英虎坐在沙發上,仰臉掃一眼霜兒。霜兒的表情就像是才上崗的警察逮著了一個七兩秤小販,那麼得意,那麼氣盛,那麼不屑。這令唐英虎震驚。他無法把眼前這個身材妙曼表情冰冷的女人跟自己的心肝霜兒聯係起來。可是站在自己麵前的,對自己嗤之以鼻、咄咄逼人的女人確實是霜兒。霜兒大了,是個女人啦。這令身為父親的唐英虎渾身不舒服。更令他惱怒的是,霜兒越大離他越遠,如今竟成了他的對立麵,竟模仿著秦向陽的口氣說話。這是怎麼回事?宿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