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邢誌軍在省城和在九裏村生活了那麼多年,潛意識中他已經覺得自己是城裏人,是坐地炮的兒子。他害怕回省城主要是害怕麵對給妻子的那個承諾。現在是時候兌現自己的那個承諾了。邢誌軍想逃避那個承諾卻無法逃避。生意人要講信用。人不能言而無信。耽擱了很多日子,那個承諾還是被妻子提起。妻子鼓勵丈夫,說陪著一起去,邢誌軍一擺手,說“好漢做事好漢當”。妻子很高興,叮嚀說“好好回憶你看到的那個人的模樣,別說完了叫人家驢唇不對馬嘴”。邢誌軍滿口答應。可是,來到他當年曾經在門口徘徊過的派出所,邢誌軍被新建的房子搞糊塗了。當年的樣子一點也找不到了。當他走進派出所大門之後,傳達室沒人。沒人招呼他,他就往裏走,遇到一位女民警,人家問他找誰,他一緊張,膀胱下墜,說“找茅房”。人家白了他一眼,說公共廁所在外麵,向右五十米。他就轉身出了大門。之後,邢誌軍看著派出所的招牌和進出的警車,再也沒有勇氣跨進這個大門了。

回到家裏,邢誌軍跟妻子撒了謊。妻子看著邢誌軍躲閃的目光,正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天空響起一聲炸雷。邢誌軍一拍大腿,說:“有生意啦!”帶上雨衣,推上三輪車就奔西村口而去。

年的夏天,首都郊區因為暴雨死了好些人,陝南陝北也頻頻出現暴雨災害。人說省城是十三朝皇帝選的風水寶地,永遠都不會遭水災。但是這些年,暴雨襲來,馬路成河的景象老百姓屢見不鮮。

九裏村是個大村,占地接近一平方公裏,東邊西邊都挨著大馬路。入夏以來,邢誌軍在西村口做“擺渡生意”已經賺了一千多塊錢。這幾天,烏雲低沉,空氣潮濕,悶熱,老天爺憋尿似的攢著一場大雨。當雨水傾盆而下之後,不到十分鍾,馬路上就出現了交通堵塞,水深的地方浮起了好些輛小轎車。

拋錨在水中的一輛出租車裏坐著唐英虎。唐英虎有自己的座駕,但辦私事的時候就打的。唐英虎下了車,剛撐起雨傘,風雨就把雨傘吹翻了,往回翻的時候,一根金屬條變形,卡住了,怎麼弄也弄不好。唐英虎索性把傘摔到地上,任風雨吹打。唐英虎的目的地是九裏村東邊的一個小區,他要去跟洪潔斯幽會。幽會嘛,自然是便衣。

跟許多城中村一樣,九裏村不通車輛,要從西邊到東邊,必須繞九裏村半圈。唐英虎站在風雨中,看到“河”兩岸“擺渡”的三輪車生意繁忙。他想,已經不遠了,反正已經落湯雞了,穿過九裏村就到了,他彎腰挽起褲腿,準備找一處水淺的地方過河。

“過河不?”

唐英虎在雨聲中分辨出一個聲音。同時,一輛三輪車出現在唐英虎身邊。唐英虎直起腰身,俯視著披著雨衣的矮小的邢誌軍。唐英虎感覺渾身不舒服。怎麼不舒服?就像人說看誰不順眼吧。

邢誌軍看著唐英虎眼熟。在哪裏見過?想不起來。在城中村住了這麼些年,邢誌軍自認眼力超強,他可以在幾十個人的人堆中找出十天前買過自己鞋墊和洋蔥的人。眼前這個高大的男人特征這麼明顯,眼熟,卻又想不起來,邢誌軍就很生氣。這樣,他的眼神就多出幾分審視和不耐煩的成分。

身為副局長,唐英虎通常並不歧視勞動人民,可是此刻,眼前的這個又矮又醜的家夥居然審視他。這種目光本來是警察的專利呀。誰審視誰呀!約會的時間已經過了,唐英虎急火攻心,淋著大雨,卻覺得身體發熱。

“過不?”邢誌軍甩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不耐煩地說。

唐英虎閉了一下眼,咬牙盯著邢誌軍。一瞬間,唐英虎也覺得邢誌軍眼熟,但是想不起來,他曾經補習過警察的專業課程,受過專門識別嫌疑犯的訓練,看人可以過目不忘。可是眼前這個人眼熟卻想不起來,

體內的熱氣膨脹了。

邢誌軍吐了一口痰,推起車子就走。邊走邊嘀咕:“牛皮啥?把自個當警察呢吧?”

“站住!”唐英虎吼了一嗓子,卻又閉了一下眼,眼皮子還在突突地跳。

“咋?”邢誌軍停下來,轉回身。

“我就是警察!”唐英虎也甩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厲聲說道。

“你是警察——我還是拉登呐!”邢誌軍說著調身就走,他煩這個人。他忙。

“站住!”唐英虎兩步躥到邢誌軍身後,一把抓住他的雨衣,說:“你說啥?給我再說一遍!”這會兒,眼皮子就是跳得再厲害,唐英虎也感覺不到了。

邢誌軍奮力甩膀子,嘴巴不停地噴髒話。唐英虎體內的熱氣已經躥上腦門,堵住了理智傳導的路徑,大概這也是邢誌軍的狀態。兩個人好像在比試,看誰的邪火躥得更快。唐英虎兩隻手齊上,捉住了邢誌軍。邢誌軍哇哇地怪叫,暴跳起來,掙脫不開,也上手抓唐英虎的衣服。兩個人摔摔打打,從人行道一起跌進“河裏”。唐英虎人高馬大,身強體壯,占據上風。他一邊罵著“你這個雜碎!”,一邊把邢誌軍的頭往水裏摁。邢誌軍從水裏掙紮著拱出水麵。拱了三次。每一次都吐出一個字“你——”。大概,在“河水”的衝刷和拍打中,邢誌軍的腦袋豁然開竅,想起這個身材高大、特征明顯的人是誰了吧,雖然這個人胖了一些,雖然他眼角多出了幾條細細的皺紋。邢誌軍可能後悔了吧。但是晚了。最後那個“你”的發音沒有拖夠應有的長度,邢誌軍就又被摁進水裏了,接著就再沒有拱出來。邢誌軍命歸黃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