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過去以後,我仍然去韓掌櫃的酒肆裏買酒。
他開始在夜裏陪我四處遊逛。
鎮外被低矮草叢簇擁起來的河流,鎮內徹夜不眠的歌舞教坊,還有遠遠在望的粹白高聳的大雪山,我這才發現,流淵鎮簡直美麗得讓人不忍褻瀆。
他比從前更加頻繁地送糕點給我。
桂花糕,豆沙卷,統統不是塞北的材料能夠做得出的食物。
他會等我。他有一次這樣對我說。
當時我沒有任何反應,然而回到家裏,我沒有點燈,借著暖爐的微光看著籃子裏的點心,再用手撫摸涼的畫像,渾身忍不住顫抖起來。
原來這麼多人在等我。
真是不可思議。
念淩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
流淵鎮也漸漸熱鬧起來,有時我睡得一塌糊塗,都會被外麵嗚嗚的雜亂聲音吵醒。
我隻能在睡覺前用被子狠狠捂住頭。
念淩卻說,並沒有什麼大事情發生。
我信以為真,並沒有去多加探究。
可是有一天白天,韓掌櫃找到我。
這才是我第一次明明白白地看見他,他的臉溫和平靜,在灰成一片的光線裏顯得異樣蒼白。
“以後晚上不要再來買酒了,朱雀樓已經關閉。”他坐在院子裏的石凳上,輕聲對我說。
我揉了揉不住上下粘合的眼睛,迷茫地看著他。
“不過不用擔心,酒我還是會釀的,釀好了以後會直接送到你這裏。”他的笑容溫和得簡直要融化空氣。
“發生什麼事了嗎?”我這才問。
韓掌櫃驚異地抬了一下眉毛,“我一直知道你不會是一個關心國家大事的人,卻沒想到你比我想象中的還要……”
“到底怎麼了?”我打斷他的話。
“青鼎國的軍隊已經打到了京都外麵。”
我渾身的血液一僵,“錦澤城?”
韓掌櫃點了點頭。
“不可能,”我自欺欺人地搖頭,“怎麼可能,這麼快?”
“青鼎國的皇帝在一個月前正式將西門國相和墨哈耶齊的人馬收入麾下,他實在是勢不可擋。”
“西門和墨哈耶齊與青鼎陛下最多是合作關係,怎麼會真正為他賣命?”
韓掌櫃略帶驚訝地看了我一眼,才繼續開口,“以前也許是,但在前一個月開始,所有力量已經對青鼎國徹底降順。”
“怎麼會?”
“國相和墨哈耶齊都死了。”
我一震,眼前出現最後一次看見涼的時候,他在被囚禁的軍帳裏,與西門一道指點江山的樣子。
這個危險的人。
“現在局勢怎麼樣了?”
“不太好。京都一帶很多難民四處逃散,甚至有的已經到了我們鎮。我打算辦一家粥棚,免費為逃難來的人施粥。”
“陛下心裏一定不好受。”
“他已經自顧不暇。”
“什麼?”
韓掌櫃望著我的眼神也漸漸轉為探究和陌生,“他受了重傷,一直昏迷不醒。”
我的心在刹那間仿佛被人摁進了床褥裏,絲毫不疼,卻悶得空洞。
唇角幹燥得快要裂開,我端起一盞茶,想潤潤嘴唇,杯子卻順著手滑下去,在地上被摔成七八塊。
“沫合。”韓掌櫃終於忍不住開口,“你到底是什麼人?”
我沉默了一陣,抬眼去看他身後齊齊豎起來的梅花樹,“我也不知道。”
“你會走嗎?”
我隻看見他嘴唇張動,卻過了好久才聽到他的聲音。
“不知道。”我茫然地說。
有些刺骨的風攜帶著花瓣撲過來,花瓣在我麵前停下腳步,落到我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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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夜裏,我躍出城門,來到城外。
逃竄而來的流民,晚上都被裏正趕到這裏。
聖潔的月光與純淨的雪山下,是一個個老弱病殘飽經痛楚的眼睛。
流淵鎮的寒冷溫度對我而言是一場溫暖的饋贈,對於這些人,卻是無法遏止的劫。
在一片陰冷的濕地上,他們三五一團地抱在一起,渾身的肮髒衣物無聲地抖動。
我一步步走過去,坑裏的水毫不留情滲進鞋底。
一路上都有七七八八的人躺著,閉著眼睛,渾身僵硬。
沒有人看我,他們垂死的眼睛像禿鷹一樣,熱切地盯著城門。
等到天亮的時候,裏麵的人會打開門,讓他們進去,討到一點點救命的糧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