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位置是留給我的。
父親這樣說:“朕無子,幸而有女寧棠,慧且美。柴緯書一案牽涉甚大,早晚文書不絕,朕夙興夜寐不能獨決,漸令主筆錄旨意,朕口述而已。十歲小兒,日謄萬言,朕每有問之,必答如群臣之書,不差隻字。”
彼時我穿著小朝服,端坐在禦座之旁的寶座上。一時群臣目光向我投來,我雖有不適,卻仍端坐如初,平靜地望著諸大臣們。
當時僅存的戶部侍郎被允許到禦台之下考量我的記憶力。他問何年月日某大臣所上之折,我將折子大意、行文思路複述一遍,對於我筆錄的朱批則要求全部背誦。司禮監掌印太監取折校對,竟果真隻字不差。
然而大臣之中有一個年輕人,他不卑不亢地跪下,然後這樣說:“批紅之事,公主能代勞聖躬,實屬仁孝之舉。然從古至今,縱母後臨朝亦有宮殿旁置,垂簾聽政。今國之大朝,奉天門上廷議之時,女子居禦台寶座國之重器,無外唐時高宗二聖齊天之事。”
這個人叫謝縉。
群臣嘩然。
其實父親寶重獨女,群臣都有所見。隻是未想謝縉如此直言眾人不敢言之意,以武周舊事論設坐之事,挑明了皇帝要將女兒作為繼承人想法。
父親並未就謝縉之言再說什麼。他隻是說:“朕恢複華夏,從宋故事,未為不可。因此封寧國公主之事,朕心不改。朕已天命之年,唯寧國公主一女。因此今公主設坐之事,朕心亦不改。”
退朝。
然而謝縉等一眾言官大臣見大事甫定,不惜觸首“死諫”。謝縉更是大聲道:“巍巍華夏禮儀之邦,臣等不堪武周舊事。今國事至此,諸位食君之祿負生民之命,唯有力爭!一死而已!”
父親大怒,令杖責鬧事官員。由於杖刑就設在奉天門外,故稱“廷杖”。
這次廷杖,杖死十四人,重傷二十三人。使柴緯書案中巋然不動的諫台為之一煥。
然而,我後來才知道,廷杖也分很多種。比如“用心打”、“著實打”……受刑者生,受刑者死,全在施刑者手中。而施刑者聽命於天子。
我今日方知,當日廷杖為何父親留下最無禮的謝縉。也是今日方知,當日父親為何容得下封還他詔書的謝縉。
我想過謝縉的無恥,也想過終有一天會收服謝縉。但未曾想是這樣的一種方式。作為方其咼的同黨、女婿,謝縉是第一個揭發他謀反的人。
這樣的人,我自然不能把他歸入方其咼三族之列。
方其咼女在三族之列,死。女婿謝縉杖責一百,革職為庶人。
鮮血洗去了深冬的蕭瑟與死寂。靖寧二十七年的上元節沒有龍燈花船,沒有夜市連宵,有的隻是大雪滿京華。
卯正,於乾清宮致祭、舉哀。爾後,我出乾清宮,直達乾元門。
乾元門是皇宮的正門。乾元門外是皇城,乾元門內是皇宮。乾元門是整個京城乃至直隸的最高點,居乾元門上可見宮城之外帝京風華。
鵝毛大雪中,天宇晦暝莫辯。天色漸亮,近處屋脊沉沉的輪廓漸漸明晰起來。脊獸為積雪覆蓋,留下一個個近似的圓狀。連綿的雪白屋脊如同奔騰的江河湖海,叫囂著踴躍而出。遠處城牆隱沒在一脈煙幕中,神秘且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