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1 / 2)

據傳,朱提山銀礦洞坍塌之際,正值道光元年。那年冬天,雲貴高原大雪盈天,寒意正濃,萬物的封藏比往年更為徹底。整個世界是一片銀白,更於銀白中顯出寂寞。清晨時分,迷迷蒙蒙的霧氣縈繞在山間穀地,給美麗的朱提山配上一條長而美麗的綬帶。而到傍晚,半片山便塌了。

時間回溯到半個月前,一個看似普通的清晨,漫長曲折的山間小路上早早響起了叮叮當當的騾鈴聲,在空曠的山崖間回蕩,顯得格外悅耳動聽。

這是來朱提山拉礦的騾馬牲畜,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總是準時響起鈴鐺,從不延誤。人們不知道它們的來處,也不清楚它們跋涉的終點,當然更不會知道,在幾日後的一個黎明,一群騾馬的身影會以奇跡般的舉態消失於一片銀光幻境。

直到許多年過去,它們當日的英姿才深深吸引住天才的雕塑家。於是借著雪白的大理石,夢幻般的生命得以重返人間,盤踞於廣場一角,受遊人觀瞻,論其傳奇。

百年前的朱提山一帶,說起騾子,嗬,那可真是了不起:力氣大,勁力足,是牲畜中的佼佼者。簡直可以說,少了騾子這畜生,朱提山大車大車的銀礦,壓根兒不可能運出去。而當時道上的人對趕騾的老胡,也有話說:實實在在有能耐,是把好手。

老胡人長得黑瘦,常穿件破舊的袍子,一張風塵瘦臉上掛了幾撮鼠須,手掌粗大,指節如老竹一樣,卻粗壯有勁兒,算是朱提山礦道上頭一個趕馬的好把勢。這天,他一大早就提著馬鞭,驅趕著叮叮當當的騾鈴,從樂馬口子出發,到礦洞馱礦回來。路上遇見的熟人都和他打招呼,問一聲早。看著身旁一匹匹滿載而歸的騾馬,有老鄉就打趣道:

“騾馬有馱礦的能耐,你老倒有趕騾的能耐,打小騾駒馱到老騾子,倒還是渾身有勁兒。”老胡聞言,咧開一嘴黃牙,嘿嘿的笑。

這時,騾隊中一頭騾子正打路旁走過,聽了這話,暗自發狠,心想:

“放屁放屁,你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他又不拉車,當然渾身有勁兒,咱可大大的不容易。”

它當然明白自個兒有多大能耐,哪還敢往自己的騾臉上貼金。於是就忿怒地打了個響鼻,瞪了那人一眼,拉著車走開了。

要是放在7、8年前,騾子聽了這話,肯定會感到與有榮焉的,它那是確有此能耐,再沉再重的礦,一路上馱著也能風一樣小跑,那時候老胡隻配追在它屁股後麵吹風,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罵:“你他娘這千刀萬剮的二貨,怎跑得這麼快哩,莫不是得瘋病了?”好容易趕上來,就是“刷”的一鞭子,“叫你還跑,不把你捶扁才怪。”

到了5年前,騾子就隻能暫馳雄風了,短距離還可勉強湊合著,長時間跋涉就成了奢望。2年前,就徹徹底底沒了那回事兒,馱著礦得一步一步地挪,這也還得悠著點兒,要是再像年輕那樣撒開蹄子跑呀,它這條小命就該報銷了,這時的老胡就左一鞭右一鞭的揍它,還頗奇怪地自言自語:“這個打瘟的騾子,咋走得這麼慢呢?對它好點就偷懶,出工不出力……”

想想這些事,騾子不感到憋屈才怪呢。

可騾子確實是個賣力的家夥,今兒老胡給它上的礦要比普通的騾馬重得多,盡管山間的馬路早被它們踏得極是硬實,走起路來卻還是一步一個深蹄印。老胡捧著碩大的水煙筒,跟在騾隊後麵,一麵湊到煙筒上享受著,一麵還不忘衝騾子甩鞭子,嘴裏嘰歪著一串騾馬夫才懂的罵人黑話,大概的意思是叫自己的隊伍都認真點,別打什麼偷懶的歪主意。

騾子聽著老胡響亮的叫罵聲,隻顧埋著頭,咬緊了牙關奮力前行,它開腿,又邁步,開腿,又邁步,如同執行一個程式。

而事到如今,騾子的外表雖然看起來依然強壯,但它自己卻知道,它早在時光的摧磨中漸漸老去,力氣也大不如前了。現在它馱著一車礦,就像負了一座山一樣艱難,主人啊,你怎能說我是在享受呢,我實在是在忍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