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2 / 2)

騾子再回頭看看身後的同伴,也盡都是一臉苦相,個個肌肉緊繃,躬身邁進。脊背上負了重重的軛,拉車上是一塊塊漆黑或者灰黃的礦石,再往下,根根肋骨在肚腹上格外分明,四條瘦腿像秋天的麻杆一樣,有一搭沒一搭地打著顫,嘴角邊噴著一圈兒唾沫星子。

白花花的太陽照在頭頂,騾子還是冷得直打哆嗦,這寒冷的節氣裏,騾子總感覺自己的筋肉也被凍住了一樣。喉嚨裏不自禁地打了個突,咕嘟地咽了口幹唾沫,眼睛直溜溜地瞪得地麵,像兩個大核桃一樣,圓鼓鼓的。

腳步剛一放慢,老胡的鞭子就往它身上招呼了,那可不是一般的招呼,是發了狠的,帶了刺兒的招呼,一鞭子下去就是一道血痕,像極了一條條小蚯蚓。

騾子被主人打回神時,才發現自己已停下了腳步,感受到後背火辣辣的疼,它可真想尥蹶子不幹了,又或者過前麵那道深溝時,故意把礦車送下溝去。想到這兒,騾子心下感到一陣解氣。然而這想法也隻能藏在心裏,多年來的苦難令它明白了一個道理,是騾子始終是騾子,馱金馱銀也改變不了騾子的種,騾子活著就得拉車,這就是咱騾子的命。再聽主人老胡一陣惡狠狠地嗬斥,騾子更加氣憤,喘著粗氣,向身邊的夥伴說道:

“咱騾子有的是能耐,做騾子也應當做出騾子的尊嚴來,作出騾子的自信。你們說是不是?”夥伴們也不知有沒有聽見它說話,一個個都不答言,拉著車走過,把它甩在身後。

“走就走。”主人的鞭子越來越大力,騾子終於決定再妥協一次。

一咬牙,就要使出了渾身吃奶的勁兒來,卻沒注意到身後的車輪已經被一塊大石攔住。騾子心想:

“去你媽的,走你!”就狠勁的猛跨出一大步。

車輪向前動了動,又因被石頭擋著而往後退。騾子一聲猛嘶,感受到身體傳來的劇痛,還沒緩過神來,它已聽到了後跨股傳來的一聲脆響。

“哢嚓!”就是這麼一聲。

騾子後腿斷了,身體再也保持不了平衡,直向路旁跌倒,“砰”的一聲,它感到自己狠狠地摔在路上,瞬間就不醒騾事了。

當騾子睜開眼時,它已經被老胡雇馬車拉了回來,“嘿,你這頭騾子好命,倒是坐了馬車。”身旁的一個夥伴語帶譏諷的說,騾子一句話也不說,它正擔心自己的命運呢。後腿的痛楚使它站不起身來,隻能蜷縮在圈裏。黃昏時候,老胡氣喘籲籲回來了,身後跟著獸醫站的老倌。

那老倌瘦骨伶仃的,頭戴一頂破氈帽,嘴裏叼了杆旱煙管,手上還提著個藥袋,裏麵裝滿了布片,草藥,棉花之類的玩意兒。騾子看見那獸醫老頭兒在它身上摸摸看看,一會兒動動它的腿,一會兒又扒拉開它的嘴,它心煩了,大聲嘶叫著,又換來主人一番嗬斥。老頭兒捏捏它的斷腿,吸了口煙,然後轉身對老胡搖了搖頭,提上他的醫療工具就回去了。

老胡不語,送走了獸醫,陰沉著臉回到圈裏,斜眼把它看了又看,最後終於拉上圈門,轉身走了。

騾子可不是傻瓜,它從老胡和獸醫老倌的眼神中,看出了很多東西,它憑借騾的第一直覺意識到自己這條腿可算是完了,而斷了腿的騾,無論如何是拉不動車的,那它這條小命也該是到頭了。

騾子在圈中一直這樣躺著,也不知過了多久,很多騾馬也被拉了回來,關在旁邊的圈裏,騾子心裏很慌,它當然知道主人為什麼要把它單獨關在一邊。老胡背抄著手在圈門口轉悠,偶爾,還蹲在騾槽邊的旮旯裏抽起一管煙。抽一口,就瞅一眼騾子,再抽一口,又瞅一眼,再抽,又瞅。抽,瞅。越發像是小雞啄米。就這樣一直到了第二天中午,騾子看見主人迎進來一個陌生人,那人跟主人說著話,時不時還指著它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