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還珠樓主《蜀山劍俠傳》
葉洪生
在中國近代武俠小說發展史上,還珠樓主李壽民天才橫溢,成就獨特,居於一個承先啟後的關鍵地位。他的代表作《蜀山劍俠傳》及其係列作品,雲蒸霞蔚,大放異彩;挾“神怪武俠小說空前精采第一巨著”之盛名美譽,曾風靡了三四十年代海內外無數的讀者。對於五十年代以降,港台兩地的武俠小說界而言,他的筆名仍然具有某種不可思議的魔力,令人聯想到古老中國神秘幽玄的文化底蘊,極富於傳奇色彩;而其曠世巨著《蜀山劍俠傳》則有如武俠小說的“百科全書”,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侍平而論,當代武俠作家幾乎無一能跳出他那森羅萬象、博大精深的“無形劍圈”之外;其影響力既深且廣,以迄於今。
誠然,論還珠樓主的成就是與《蜀山》分不開的;但若以現代西方文學批評的觀點或標準來看《蜀山》,無疑會很輕易地指出:其小說肌理(整體結構)頗為不足,布局鬆散而有大多枝蔓;尤其是在技巧上運用“轉移觀點”(shiftingofview-point)之錯亂,以及濫用間接複述法等等。但如果就這樣論斷一部小說之成敗優劣,並不公允,因為我們對於半個世紀以前形成的武俠作品,理應基於“同情的諒解”來看待。原因不外是:
一、舊派武俠小說是由中國傳統章回小說中發展出來的民俗文學,它不可能全然擺脫中國傳統說書人之故習。它的創作目的隻是為了提供社會大眾娛樂、消遣,正所謂“為稻粱謀”而遊戲筆墨。是故在現實生活的壓力下,作者雖有所遣懷或寄慨,亦難持久以嚴肅的寫作態度苦心經營其小說。
二、《蜀山》雖未終卷,但長達五百萬言,總三百二十九回,最少在篇幅上堪稱空前巨構,在這套“超大”部頭的小說中,出場人物至少在千名以上;冒險故事複加以奇幻情節者,叵以百數;要想麵麵俱到,殆無可能。況還珠樓主遭逢世變,顛沛流離,致《蜀山》時斷時續,前後幾近二十年,猶未寫完,逞論從容修刪、整理了①。
三、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還珠樓主實為舊中國傳統小說家中極少數懂得運用現代小說技巧者之一。我們由《蜀山》開場第一回來看,作者先采用“全知觀點”交代出時空背景,繼以“單一觀點”的主觀筆法將出場人物的姓名來曆巧妙帶出,再則透過書中主角李英瓊的“見事眼睛”窺看周淳師徒深夜練劍。這裏麵所用到的“穿針引線法”、“推窗望月法”以及種種伏筆,均切合於中國傳統文評家金聖歎、脂硯齋所豔稱之上乘小說技巧。即以近代西方著名作家亨利·詹姆士(HenryJames)所著《小說藝術》及批評家伯西·魯博克(PercyLubbock)所著《小說技巧》之標準衡量,還珠樓主在《蜀山》第一回中所表現出的手法亦可圈可點。堪歎作者因係職業作家,迫於生計,無暇琢磨推敲整部小說結構,致使《蜀山》初則肌理綿密,神完氣足,繼則有如滾雪球般,越“滾”越大!雖然部分故事情節仍極緊湊好看,環環相扣,精采紛呈,但作者信筆揮灑,終成漫濾之局。
以上簡略說明了還珠樓主李壽民生不逢時、受製於創作環境的命運悲劇以及《蜀山》小說肌理未能前後一貫的症結所在。
其實,撇開現代西方小說界標榜的“純技巧論”不談,專就中國民俗文學所講求的故事趣味性、可讀性以及演敘風土人情、詠物寫景、談玄說偈、誌怪述異種種表現而言,《蜀山》詢可謂無所不包、無奇不有、瑰麗萬狀、氣象萬千!即或偶有失墜,亦是瑕不掩瑜;足令雅俗共賞,拍案叫絕!
這裏麵究竟有何創作上的“不傳之秘”,致令一部肌理鬆散的小說能在抗戰前後風靡全中國?以下本文擬分為三個單元來深入探討。
一、奇幻想象力與雄偉文體
還珠樓主小說最大的特色或曰魅力,端在一個“奇”字。在其生花妙筆之下,不僅是故事奇、人物奇、山川奇、造景奇、飛劍奇、法寶奇,但凡一切有情眾生以及草木之靈、冰雪精英、風雲雷火亦皆能出奇製勝。若問他那天馬行空式的想象力如何奇幻?可借徐國楨氏在《還珠樓主論》中的一段文字來概括說明:
·關於自然現象者——海可煮之沸,地可掀之翻;山可役
之走,人可化為獸;天可隱滅無跡,陸可沉落無形……
·關於故事境界者——天外還有天,地底還有地;水下還
有湖沼,石心還有精舍……
·對於生命的看法——靈魂可以離體,身外可以化身;借
屍可以複活,自殺可以逃命;修煉可以長生,仙家卻有
死劫……
·關於生活方麵者——不食可以無饑,不衣可以無寒;行
路可縮萬裏成尺寸,談笑可由地室送天庭……
·關於戰鬥方麵者——風霜水冰雪、日月星氣雲、金木水
火土、雷電星光磁,都有精英可以收攝;煉成各種凶殺
利器,相生相克,以攻以守;藏可納之於懷,發而威力
大到不可思議!②
當然,以上所列舉之種種“概念化”題材內容並非全出於還珠樓主之意構;凡曾涉獵過中國古代神話、傳奇小說或佛學、道藏者,對於所謂移山倒海、偷天換日、飛仙劍俠、身外化身、元神出竅、借屍還魂、三世因果、六道輪回、服氣辟穀、長生不老、五行生克、正邪鬥法等等名目,無不耳熟能詳,且可一一指明其原典出處,如《太平廣記》五百卷中所輯錄者③。
撮其犖犖大者而言,像《蜀山》所描寫的窮荒極地、山精海怪、靈禽異獸、瑤草琪花以及五金之精、上古神話,固多脫胎自《山海經》;而演敘降妖伏魔、玄功幻變亦近紹於《西遊記》與《封神榜》;引述飛劍跳丸、天府秘瘦、修仙過程、考驗道心則取法於《神仙傳》、《平妖傳》、《女仙外史》及《綠野仙蹤》至《野叟曝言》所造奇景與蠻荒異俗,更毋論矣。同時還珠樓主更兼采清末民初以來的武俠先驅作品如《七劍十三俠》、《江湖奇俠傳》、《江湖怪異傳》及《奇俠精忠傳》等誌怪述異之素材,再參證《武術彙宗》所論道述、神通等奇談,取精用宏,共冶於一爐④。
雖然還珠樓主之創作靈感頗得益於上述諸書,但其自出機抒、別開生麵之想象空間則更為遼闊;在在皆能窮極幽玄,超妙入微;納須彌於芥於,化腐朽為神奇!總之,其馳騁幻想,務求推陳出新,不落俗套,驚神駭鬼,自圓其說。下麵即以幾個“與時推移,應物變化”的例證來析論還珠構思奇妙之胎息所在,亦劉勰《文心雕龍》所謂:“參伍因革,通變之數也。”
《蜀山》通變舉隅
一、“天劫三災”——“三災”為佛家語,原指“四劫”(成、住、壞、空)中“住劫”、“壞劫”末期所產生的大小三種災害⑤。據《俱舍論》,大三災為水、火、風,足能毀滅世間一切事物。然至吳承恩之《西遊記》,則演變為天雷、陰火、晶風。書中菩提祖師答悟空間“三災利害”時說:“此乃非常之道,奪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機;丹成之後,鬼神難容。雖駐顏益壽,但到了五百年後,天降雷災打你……再五百年後,天降火災燒你……再五百年,又降風災吹你……”(第二回)卻始終未曾真個寫出“三災”威力究竟如何。
但還珠樓主則不然。他先將《西遊記》之“三災”內容演化為“乾天真火”、“異地風雷”及“有無相天魔”;再以異類修仙者天狐寶相夫人之丹成為引,曲曲描寫“天劫三災”於某一特定時空內次第來襲的主、客觀形勢及天狐禦劫、“魔由心生”之種種奇幻情節。堪稱“持之有故,言之成理”!這前後三種“三災”之說雖互有異同,卻仍以還珠的陳義最高,構思奇絕(見《蜀山》一三四回)。
二、“峨眉開府”——為《蜀山》一大關目,還珠稱之為“千古神仙盛事”;然其創作靈感實得自清初李百川《綠野仙蹤》第一百回:“八景宮師徒參教主,鳴鶴洞歌舞宴群仙”。該書略謂:冷於冰成道後,位列金仙,西王母特賜仙府於羅浮山鳴鶴洞;九洲三島群仙乃紛紛前往祝賀,並爭相施展妙法,為仙府增添奇景雲雲。
還珠樓主由此推演,翻空出奇;特以峨眉派開山辟建“五元仙府”、光大正教門戶為故事引,請來各派群仙,施展旋乾轉坤之無上法力,熔山鑄巒,陶冶丘壑;將整個峨眉山腹挖空,重新擴大改建。此一構想,堪稱是巧奪造化,鬼斧神工!隨後,又安排前來赴會的仙賓為送賀禮,不甘寂寞,而要爭奇鬥妍,各顯神通。乍看似因襲《綠野仙蹤》故技,但光怪陸離,魚龍曼衍,卻遠非李百川所能想象於十一(見二一五回)。
三、“北極寄景”——分為“玄冥界”、“繡瓊原”及“陷空島”三折;還珠所敘雖皆為毗連之地,卻有前、中、後造境不同之妙。事緣峨眉派弟子為求藥治傷而聯袂遠赴北極陷空島;先經北海冰洋,盡觀莊子《逍遙遊》上所謂“北冥有魚”之盛;繼則穿過地層內冰衖秘徑而入陰極陽生、春秋並茂的繡瓊原;最後始至陷空島水晶宮闕,“目睹”極光五變之宇宙奇觀。可謂挖空心思,極盡想象之能事(見二三三至二三五回)。
四、現代科技與玄門法寶——晉代王嘉所撰《拾遺記》中曾記載唐堯時出現過“貫月搓”、“掛星搓”等航天器,可作星際旅行;又載秦始皇時“宛渠國之民”所乘“淪波舟”,可潛行海底。其事雖非信而有征,然卻予人神馳千古,幻想無窮⑥。
相信還珠樓主曾由《拾遺記》一書啟發靈感;而其創作高峰正當二次世界大戰爆發,飛機、大炮、坦克、潛艇等現代化武器在戰場上所向披靡,威力極大。凡此,均對還珠小說產生一定的衝擊與影響。於是他在想入非非為《蜀山》尋覓寫作材料之際,乃將當時新發明的科技產物——甚至未來才有可能發展出的攻防武器——悉行“化入”其所杜撰的各類玄門法寶之中。例如:
——“九天十地辟魔神梭”可上天、下海、入地;
——“子午宙光盤”可改變磁場效應;
——“千葉神雷衝”可攻穿任何銅牆鐵壁;
——“佛火心燈”可放出“死光”,無堅不摧;
——“無音神雷”出手時無形無聲,好比“掌心雷”加“滅音器”;
——“傳音法牌”效果可比國際越洋電話;
——“吸星神簪”具有錄放音功能;
——“晶球幻影”則有錄影功能;
——“魔宮照形”諸寶更有衛星轉播電視傳真之妙,凡千裏方圓之內任何動靜,皆了若指掌;而其各種“防空禁製”則又無殊於現代高效能雷達網了。
此外,最不可思議的是,《蜀山》中描寫魔教所煉的“九子陰雷”、“大小十二諸天秘魔雷”、“諸天星辰秘魔七絕烏梭”,以及旁門左道所煉的“青雷子”、“二行珠”、“混元一氣球”等神奇爆炸物;其任何一種都具有超級核彈的威力(即百倍於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時美國所投的原子彈),甚至有的還能毀滅地球!凡此,在半個世紀以前均令人難以想象,而今則有一部分業已實現;“物理的玄理化”、“玄理的物理化”的確妙不可言⑦。
另如:幻波池構思之巧、枯竹老人造型之奇、綠袍老祖手段之狠、萬載寒蛇(六首九身四十八足)形相之惡、“九鬼啖生魂”情狀之慘,以及珠宮貝闕仙景之幽、正邪鬥法幻變之玄、縱橫宇宙時空之廣、談禪說偈境界之高,在在顯示出還珠樓主之浪漫才情與慧思妙悟,淩蓋古今,不作第二人想!
固然還珠樓主之想象力奇幻絕倫,但若文字表達能力不足,亦無法獲致任何預期的效果;通變雲雲,終成虛妄,逞論扣人心弦、顛倒眾生。本文下節就來進一步探討他的小說文字及文體。
“七寶樓台”與“雄偉感”
約略言之,還珠樓主的文字是屬於傳統“中國式”的文白夾雜體,遣詞用句,非常簡潔。一旦彩筆舞動,則如魔似幻,變化無方——或清新婉約如涓涓細流,令人心曠神怡,興飄然出塵之想(寫景);或酣暢淋漓如長江大河,一瀉千裏,際天而下(敘事);或奇峰突起,驚濤裂岸(誌怪);或狂釗驟至,電漩星飛(述異)——雖然運用小說聲口(人物對話)偶亦失之大文,不夠通俗;間有巨枝橫生,頗傷肌理結構,卻仍無礙其筆挾風雷、點染煙雲、如火如荼、繪影繪聲的文字魔力。無論是宇宙間任何奇景奇物,他都能勾勒人微,活活“畫”出!令人有身臨其境之感、耳聞目睹之真。
昔張炎曾譏評吳夢窗詞曰:“如七寶樓台炫人眼目,拆碎下來不成片段。”⑧時人亦有以“七寶樓台”看待《蜀山》者,其實大謬不然!還珠小說拆開來看,非但個別故事情節環環相扣,在在有脈絡可尋;即使片段文字內容亦大有可觀——甚至開小說界千古未有之奇觀!
特別是在寫景詠物與醞釀恐怖氣氛兩方麵,還珠是苦心經營、語不驚人死不休的。他那奇中逞奇。險中見險的筆法,散發著一種莽莽蒼蒼、浩浩淼淼的氣息;他那天河倒瀉、恣肆汪洋的筆力,建構成一幅又一幅波瀾壯闊、大氣磅礡的畫麵;足以令人目駭神搖,俗慮全消!若究詰其故,這正是西方文學批評家所謂“雄偉文體”的奇妙力量使然;因此隻要去其枝蔓,便能引人入勝,自然而然“忽略”其小說技巧上的粗疏與錯誤⑨
今以《蜀山》第一三四回寫鄭八姑用“雪魂珠”對抗“異地罡風”一折為例:
這萬年冰雪凝成的至寶,果然神妙非常!那大風力竟自
不能撼動分毫。罡風吃珠光一阻,越發怒嘯施威,而且圍著
不去;似旋楓般,團團飛轉起來。轉來轉去,變成數十根風
柱,所有附近數十裏內的灰沙林木全被吸起;一根根高約百
丈、粗有數畝,直往銀光撞來。一撞上,隻聽“轟隆”之聲
大震,齊化作怒嘯悲喧而散。(下略)
相持約有個把時辰,銀光四周的風柱散而複合,越聚越
多;根根灰色,楓輪電轉。倏地,千百根飛柱好似蓄怒發威,
同時往那團畝許大小的銀光擁撞上來。那團銀光忽然漲大約
有十倍;那風似有知覺,疾若電飛,齊往中心撞去。誰知銀
光收得更快,並且比前愈小,大隻丈許。這千百根風柱上得
太猛,同時擠住不動,幾乎合成了一根。隻聽磨擦之聲,軋
軋不己。正在這時,銀光突又暴漲起來。那風被這絕大漲力
一震,“叭”的一聲,緊接著噓噓連響;所有風柱全都爆裂,
化成縷縷輕煙四散。不一會便風止雲開,清光大來。
像上舉這種狀聲狀色、魔幻似的筆力,在《蜀山》中屢見不鮮,並非特例。另如描寫天崩地裂、風吼海嘯的大自然威力;描寫火山爆發、萬物驚奔的恐怖張力;描寫北極磁光、熔鑄峰巒的奇幻想象力,在在已臻“雄偉文體”或“雄偉感”之極致。詢可謂古往今來無與倫比!這便是還珠小說至今仍為人津津樂道的主因。
但俗語說得好:“會看的看門道,不會看的看熱鬧。”如果不明還珠樓主“眾妙之門”的源頭所在,我們將無法解釋《蜀山》題旨、寓意究竟為何,終貽“買櫝還珠”之譏。因此下一個單元我們就來探討這些相關問題。
二、儒,釋、道三家思想大融合
近人研究小說成功的要訣,嚐歸納為“三理”——即肌理、文理與神理。所謂“神理”是指小說通篇呈現出的精神麵貌;包括作者的人生觀、宇宙觀、知識學養、小說題旨、寓意象征、刻劃人物以及心理描寫等等。其中特別是人生觀、宇宙觀與知識學養三者,會通交融而形成了作者獨有的“生命哲學”體係;對於還珠小說來說,其重要性尤在一切之上。
不可諱言,前述種種還珠小說在想象力上的鶯飛魚躍、海闊天空,有絕大部分是根源於其生命哲學中“形而上”思想的領悟,並受其無形引導與製約;決不是完全“無中生有”而孤立存在的。正如本世紀研究語言源起、古代祭禮及神話發展最著名的哲學家凱西若(EernstCassirer)所說:“在真正的神話想象力中,總是隱藏著某種信仰。”⑩那麼,究竟還珠樓主的信仰是甚麼?他如何在小說中表達他對生命理念、存在價值的看法並予以奇妙的捏合?這便要先從他的求知積學與思想形成之過程來考察。
還珠樓主創作之緣起因由
誠然我們對還珠樓主李壽民生平所學並不深知,但由其親人、故友所寫的傳記性或回憶性文字中⑾,亦可約略獲悉其人其事梗概。
李壽民生於清光緒二十八年(一九○二),出身官宦世家,自幼即隨父邀遊各地。在他的日記中曾一再提到“三上峨眉。四登青城”的觀景心得,並與僧、道等方外人交往甚密,顯然對其後來撰寫《蜀山劍俠傳》與《青城十九俠》頗多助益。然因其父早死,家道中落,故僅在蘇州念過幾年中學即告輟學,一生未曾再進學堂接受正規教育,而全靠“自學成才”。據稱,他生具宿慧,幼有“神童”之譽,能夠過目不忘;加以興趣廣泛,博覽群書,故於學無所不窺。除深受儒家傳統思想黛染而精通文墨之外,對於佛典、道藏以及命理、星象之學亦多所涉獵;暇時更兼習禪坐、氣功與武術。其所務所學如此龐雜,乃為創作武俠小說打下了深厚的基礎。
在民國二十年以前,李氏曾困頓風塵,飽嚐人間冷暖;後始得人引介,相繼人胡景翼、宋哲元、傅作義三將軍戎幕任秘書,更對政界中人爾虞我詐、反複無常之作風,深懷戒懼。迫“九一八事變”爆發,日寇侵華,東北淪陷;李氏目睹時變,心灰意冷,由是“出世”、“避亂”思想益濃;乃於婚後毅然退出官場,以還珠樓主為筆名,寄情於《蜀山劍俠傳》之中。這一階段的人生經驗與閱曆,對其刻劃小說人物(特別是旁門左道)影響至大。
我們從還珠致友人信裏的一段話,即可看出其創作《蜀山》的基本態度與人生觀:“惟以人性無常,善惡隨其環境,惟有上智者方能戰勝。忠、孝、仁、義等號稱美德,其中亦多虛偽;然世界浮漚,人生朝露,非此又不足以維秩序而臻安樂;空口提倡,人必謂之老生常談;乃寄意於小說之中,以期潛移默化。故《蜀山》全書以崇正為本,而所重在一‘情’字,但非專指男女相愛。又以弟個性強固而複雜,於是書中人有七個化身,善惡皆備也。”⑿
由上可知,《蜀山》小說的題旨在於“崇正”(即邪不勝正)、“重情”(包括愛情、親情、友情及師徒之情);寓意乃在如何教“上智者”克服人性衝突之弱點。這便不是“老生常談”的儒家道德規範所能為力,而要借助於釋。道兩家思想學說提升精神境界——因為這兩家的玄談、妙諦頗多,極富於神秘主義奇幻色彩;隻要運用得當,“化”進小說,便無入而不自得了。
還珠樓主創作之思想泉源
凡閱過《蜀山》者皆知,還珠樓主在小說中從不“掉書袋”以炫其博;這是和近代一般武俠作家大異其趣之處,也是他技巧高明之處。但雖然他“所存者神,所過者化”,了無斧鑿之痕,吾人亦可由還珠小說之架構、玄理、布局而略窺其思想信仰及雜學底蘊之一斑。
大抵而言,還珠重視禮教,主張“忠恕之道”,提倡“四維八德”,這是他近於儒家的一麵;但他又是一個宿命論者,篤信“三世因果”、“六道輪回”之說,這是近於釋家的一麵;而對於“道家”(采廣義說法,包括先秦道家、陰陽家及道教)的盈虛消長之理、有無相生之論、天地生成之說、陰陽五行之學、讖諱占卜之術以及服氣導引、修道養生、煉丹法門、符篆驅鬼、神仙飛升、太上感應、天人合一等說法,皆兼容並包,饒有興趣;而其涉獵釋、道經典之廣,至為驚人!
如此看來,還珠樓主的“思想麵目”似乎是非常模糊的了。正如徐國楨氏所說:“本來是李耳、莊周一般的襟懷,可生就了釋迦牟尼的兩隻眼睛,卻是替孔子、孟子去應世辦事;於是儒、釋、道混成一體了!”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