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5章 附錄(2)(3 / 3)

少年時代,我始終體弱多病,這更加重了我性格中的憂鬱成分。從那時留下的詩歌習作中,我發現了這樣的句子:“一夕可盡千年夢,直對人世說無常”;“無疾不知有疾苦,曠世雄心會入土。”當時我還不可能對生與死的問題作深入的哲學思考,但是,回過頭看,我不能不承認,我後來關注人生的哲學之路的源頭已經潛藏在少年時代的憂思中了。

四、“我”的發現

在我上中學的年代,學校裏非常重視集體主義的教育,個人主義則總是遭到最嚴厲的批評。按照當時的宣傳,個人沒有任何獨立的價值,其全部價值就是成為集體裏的積極分子,為集體做好事。在這樣的氛圍裏,一個少年人的自我意識是很難覺醒的。我也和大家一樣,很在乎在這方麵受到的表揚或批評。但是,我相信意識有表層和深層的區別,兩者不是一回事。在深層的意識中,我的“自我”仍在悄悄地覺醒,而且恰恰是因為受了集體的刺激。

那是讀初中的時候,為了強化學生的集體觀念,老師按家庭住址給學生劃片,每個片的男生和女生各組織成一個課外小組。當然,每個學生都必須參加自己那個小組的活動。在我的印象中,課外小組的活動是一連串不折不扣的噩夢。也許因為我當時身體瘦弱,性格內向,組裏的男生專愛欺負我。每到活動日,我差不多是懷著赴難的悲痛,噙著眼淚走向作為活動地點的同學家裏的。我知道,等待著我的必是又一場惡作劇。我記得最清晰的一次,是班上一個女生奉命前來教我們做手工,組內的男生們故意鎖上門不讓她進來,而我終於看不下去了,去把門打開。那個女生離去後,大家就群起而恥笑我,並且把我按倒在地上,逼我交代我與那個女生是什麼關係。

受了欺負以後,我從不向人訴說。我壓根兒沒想到要向父母或者老師告狀。我的內心在生長起一種信念,我對自己說,我與這些男生是不一樣的人,我必定比他們有出息,我要讓他們看到這一天。事實上我是憋著一股暗勁,那時候我把這稱作誌氣,它成了激勵我發奮學習的主要動力。後來,我的確是班上各門功課最優秀的學生,因此而屢屢受到老師們的誇獎,也逐漸贏得了同學們的欽慕,甚至過去最愛惹我的一個男生也對我表示友好了。

當然,嚴格地說,這還算不上對自我價值的發現,其中攙雜了太多的虛榮心和功利心。不過,除此之外,我當時的發奮也還有另一種因素起作用,就是意識到了我的生命的有限和寶貴,我要對這不可重複的生命負責。在後來的人生階段中,這一因素越來越占據了主導地位,終於使我能夠比較地超脫功利而堅持走自己的路。我相信,對自己的生命負責是最基本的責任心,一個對自己的生命尚且不負責的人是決不可能對他人、對民族、對世界負責的。可是,即使在今天的學校教育中,這仍然是一個多麼陌生的觀念。

在我身上,自我意識的覺醒還伴隨著一個現象,就是逐漸養成了寫日記的習慣。一開始是斷斷續續的,從高中一年級起,便每天都記,樂此不疲,在我的生活中成了比一切功課重要無數倍的真正的主課。日記的存在使我覺得,我的生命中的每一個日子沒有白白流失,它們將以某種方式永遠與我相伴。寫日記還使我有機會經常與自己交談,而一個人的靈魂正是在這樣的交談中日益豐富而完整。我對寫日記的熱情一直保持到大學四年級,在文化革命中被暫時撲滅,並且還毀掉了多年來寫的全部日記。我為此感到無比心痛,但是我相信,外在的變故並不能奪去我的靈魂從過去寫日記中所取得的收獲。

19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