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我並不知道,我對女孩子的白日夢式的戀慕隻是一種前兆,是預告身體裏的風暴即將來臨的一片美麗的霞光。男孩子的性覺醒是一個充滿痛苦的過程。麵對洶湧而至銳不可擋的欲望之潮,男孩子是多麼孤獨無助。大約從十三歲開始,艱苦而漫長的搏鬥在我的身上拉開了序幕,帶給我的是無數個失眠之夜。沒有人告訴我發生了什麼,應該怎麼辦。我到書店裏偷偷地翻看生理衛生常識一類的書,每一次離開時都帶回了更深的懊悔和自責。我的親身經驗告訴我,處在討人嫌的年齡上的男孩子其實是多麼需要親切的幫助和指導。
我是帶著秘密的苦悶進入高中的,這種苦悶使我的性格變得內向而敏感。在整個高中時期,我像苦行僧一樣鞭策自己刻苦學習,而對女孩子仿佛完全不去注意了。班上一些男生和女生喜歡互相打鬧,我見了便十分反感。有一回,他們又在玩鬧,一個女生在黑板上寫了一串我的名字,然後走到座位旁拍我的腦袋,我竟然立即板起了臉。事實上,我心裏一直比較喜歡這個機靈的女生,而她的舉動其實也是對我友好的表示,可是我就是如此不近情理。我還利用我主持的黑板報抨擊班上男女生之間的“調情”現象,記得有一則雜感是這樣寫的:“有的男生喜歡說你們女生怎麼樣怎麼樣,有的女生喜歡說你們男生怎麼樣怎麼樣,這樣的男生和女生都不怎麼樣。”我的古板給我贏得了一個“小老頭兒”的綽號。
現在我分析,當時我實際上是處在性心理的自發的調整時期。為了不讓肉欲的覺醒損害異性的詩意,我便不自覺地遠離異性,在我和她們之間建立了一道屏障。這個調整時期一直延續到進大學以後,在我十八歲那一年,我終於可以坦然地寫詩謳歌美麗的女性和愛情了。
三、死的發現
我相信,每一個人在生命的早期必定會有那樣一個時刻,突然發現了死亡。在此之前,雖然已經知道了世上有死這種現象,對之有所耳聞甚至目睹,但總覺得那僅僅與死者有關,並未與自己聯係起來。可是,遲早有一天,一個人將確鑿無疑地知道自己也是不可避免地會死的。這一發現是一種極其痛苦的內心經驗,宛如發生了一場看不見的地震。從此以後,一個人就開始了對人生意義的追問和思考。
小時候,我經曆過外祖父的死,剛出生的最小的妹妹的死,不過那時候我對死沒有切身之感,死隻是一個在我之外的現象。我也感到恐懼,但所恐懼的其實並不是死,而是死人。在終於明白死是一件與我直接有關、也屬於我的事情之前,也許有一個逐漸模糊地意識到、同時又懷疑和抗拒的過程。小學高年級時,上衛生常識課,老師把人體解剖圖掛在牆上,用教鞭指點著講解。我記得很清楚,當時我腦中盤旋著的想法是:不,我身體裏一定沒有這些亂糟糟的東西,所以我是不會死的!這個抗辯的呼聲表明,當時我已經開始意識到了死與我的可怕聯係,所以要極力否認。
當然,否認不可能持續太久,至少在初中時,我已經知道我必將死亡是一個無可否認的事實了。從那時起,我便常常會在深夜醒來,想到人生的無常和死後的虛無,感到不可思議,感到絕望。上曆史課時,有一回,老師給我們講釋迦牟尼成佛的故事,我感動得流了眼淚。在我的想象中,佛祖是一個和我一樣的男孩,他和我一樣為人的生老病死而悲哀,我多情地相信如果生在同時,我必是他的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