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說,當初我們是屬於後一種。楊東苗家不缺錢,又趕上她家拆遷,她和父親去香港寺院畫藻井掙錢買下的房子,一拆遷,就補償了五套。東苗向她爸要錢,我嶽父知道她想實現複原敦煌壁畫的夢,他說,這是不可能的。當年張大千兩赴敦煌,帶著川菜廚子,軍閥馬步芳派兵護送,耗費5000兩黃金,才臨摹了100多幅。現在,國家機關都沒能搞這麼大的工程,以你個人之力,完成不了如此巨大的工程。
但東苗還是堅持,她爸給了她兩套房子的錢,當時也就20萬。東苗立即就在西安南郊租了一個倉庫,我們從住了一個多月的“新房”搬了過去。
“新房”連同新的家具、新的“囍”字,一起租給了一對新婚夫婦。“新房”的租金,也正好夠倉庫的租金。
這倉庫很爛,100多塊窗玻璃碎了三分之二,麻雀亂飛,滿地垃圾,老鼠出沒。光廢料就運出了滿滿16車,又拉回了一三輪車的玻璃安裝了窗門。
日本人牛啊,說我這技術,就是唐代從中國傳來的,純天然的彩石粉,一買就是幾萬塊
我們首先搞線描,從敦煌人物的手姿開始臨摹。敦煌壁畫,佛像千姿百態,佛手也無一雷同。一天12個小時的幹,正值雨季,一下雨,頂上的破瓦直往裏灌水。往往是在半夜,我和東苗起來,把棉被蓋在畫上,棉被上再放小碗小盆接水。西安的雨,一停就晴,早上放亮,助手來了,都看不出晚上的折騰。我上房蓋瓦,他們才知道昨夜又遭殃了。
上了腳手架,一幹就是十幾個小時。天天如此,沒有所謂的星期天。有一天在給一幅巨型經變圖上色,不知怎的一陣暈眩,我從架上掉了下來,我想站起來,不料右小腿的骨頭一下子戳出了皮肉。因為傷口感染,我在床上躺了將近一年。這一年東苗除了侍候我,還要接著複原壁畫。(金衛東擼起褲腿,露出一個淺黑色的疤。)害得我現在一上高處,心就直打哆嗦。當年敦煌的畫匠、畫僧,靠的是對佛的信念,我們靠的是對中華文化的敬仰。
後來東苗到北京解放軍藝術學院進修了半年,她認為複原敦煌壁畫,隻有軍人的宣傳畫藝術,才擁有那一種氣勢與工作量。到了第四年,壁畫的線描稿一張一張出來了,我有一種成就感,我想即使傾家蕩產,也要支持東苗幹下去。
剛才不是說楊東苗家不缺錢嗎?但對於複原敦煌藝術來講,隻是杯水車薪而已。四年中,東苗賣掉了所有值錢的東西,用光了婚前婚後的積蓄。我倆不敢有孩子,省吃儉用,每月包括助手的工資在內最少也得4000元日常開支。還有顏料、畫布,持續的精力與財力都是巨大的。
線描以後,第二步是著色。在莫高窟中,壁畫大多已經褪色。請教專家,褪色的都是一些自然化合物:橘紅的鉛丹,白的碳酸鉛,都是泥土中挖出後直接能用的那種,真可謂鉛華褪盡。
東苗從北京回來,她說該用石粉,純天然的彩石的粉。西藏的唐卡經久不褪,用的就是它,日本有賣。日本人牛啊,說你買對了,我這技術,就是唐代從中國傳來的,你們用上了化工顏料,我們還保留石粉顏料的工藝。十幾塊人民幣一克的顏料,一買就是幾萬塊。畫布,也是挑最好的浙絹,這幾年,光是用浙絹,就超過了一公裏。
最困難的時候也想過,我是不是應該出去掙錢養家,養活我們共同的追求?我學旅遊的嘛,我可以做西北導遊的業務。當時感覺還沒到這一步,但我有所準備的。
部隊宿營在敦煌。有個連長往壁上掛地圖,釘子釘在佛頭上。團長說:“拉出去槍斃!”
有一天,一直在關注著我們的程征老師來了。他說,你們應該辦畫展,以前我不跟你們說,因為你們有大量的繪畫工作。現在你們再不辦展,就沒有經費來源,我怕你們堅持不到最後。
他說,敦煌壁畫的複原,也隻有靠你們。我問為什麼?他說:第一,敦煌壁畫體現的是共性,公家的畫家太有個性,畫家之間高度合作做不到;第二,我們沒有這效率;第三,這需要一種責任感。
我一聽,真像有一種使命啊。當時有人提議,最好有媒體報道一下。
媒體的人後來還真來了,華商報的三個女記者,一個還是美院畢業。她說,總編特意要她以內行的眼光來看看。當時我們正好在畫兩幅特大的經變圖,全是工筆畫。記者們看我們一筆一筆地著色,說比繡花都細。
專稿見報後,西安市園文局的向局長和博物館處的貟(yun)處長來了。向局長問需要什麼幫助嗎,我說想辦畫展,西安人有一半沒去過敦煌,應該讓他們能在家門口看看中華文化的輝煌。向局長說:“哪是一半人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沒去過,展覽一定要辦,什麼時候到我辦公室來商量一下。”
我去了,向局長說:“你看辦展覽一個月5000塊錢怎麼樣?”我說太貴,我們目前一個月的經費都不敢超過4000塊。他笑了,他說不是,是我們每個月給你5000塊。你們理所當然地要拿,這是弘揚民族文化,應該支持;再說,博物館門票也會因舉辦敦煌畫展而大幅度增加。
時值“十一”黃金周,也是王道士發現莫高窟藏經洞一百周年,我們在西安鍾鼓樓辦了個“百年敦煌展”。開幕那天,秧歌隊、舞獅隊全來了。參觀的人特別多,本來打算展一個月,到了日子,貟處長說,你們收回去也就卷起來放進畫筒裏,不如繼續展出,還有收入。哎,我說公家人真是在為我們著想。
有一天,中國旅行社陝西分社社長張敏先生來看展覽,他也有敦煌情結。他說,他的情結來自他父親,他父親抗美援朝時是個團長,回國後帶部隊去西藏,路過敦煌,在莫高窟前宿營。帳篷不夠用,士兵有露營的。天冷啊,當時管敦煌的常書鴻先生就和張敏的爸爸說,我就開幾個洞窟吧,士兵們就可以不受凍了,這天要凍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