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章 東敦煌(1 / 3)

口述 金衛東 整理 曹曉波

大殿裏,4米多高的腳手架,上麵有兩人在畫畫。一個女的,瘦弱,和巨大的畫沒法相比。

我祖籍浙江,生長在西安。西安老家附近有一個唐代臥龍寺,清代整修時慈禧題了碑。“文革”時,碑和七樓石牌坊被砸了,堆了一堆兒。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生在古都,遠方朋友若來就三句話離不了盛唐。我對曆史有興趣,有一天和幾個同學去找慈禧的字。這話是十六七年前吧,字沒找著,進大殿看見了4米多高的腳手架,上麵有兩人在畫畫。一個女的,一米五六的樣子,瘦弱,和巨大的畫沒法相比,我很佩服。男的是她父親,健談,說畫的是敦煌壁畫。

他叫楊同樂,1952年西安美院畢業,一直在敦煌莫高窟從事壁畫保護工作,敦煌曾給了他輝煌的創作靈感,卻沒能給他一個愛人。40歲的楊先生在1965年回西安後,才有了家,有了愛女楊東苗,後來他成為我的嶽父。

他們在畫藻井,一種古代最神秘的裝飾畫,布滿了整個大殿的頂棚。我學的是旅遊專業,讀過幾本旅遊與曆史的書。說起唐代的仕女為什麼胖,專家說國泰糧足,吃胖的。我說不對,是民族的不同,唐代的統治者本是遊牧民族,從食肉習性到農居安定,肯定會胖。我說“五胡亂中華”的說法不對,應該是“五胡入中華”,是融入。我的說法得到了楊先生的認可,因為壁畫中也有表現江南女子的,畫中女子不胖,纖纖如柳。

我常去臥龍寺,熟了。楊東苗說,你看我整天忙畫,不少書沒時間讀,你能不能拿幾本去抽空看看,給我講講。我說我朗讀能力不行。她說像聊天就可以。後來,我每周六去講,他們有兩個助手,也一起聽:比如敦煌莫高窟是怎麼來的、古絲綢之路和莫高窟的關係、有了海上絲綢之路後敦煌的衰敗、一千多年中壁畫創作的風格,等等。

楊東苗自小學畫,讀過西安美術專科,後來要升大學,香港的一個寺院邀她去設計佛塔的九個藻井圖,大學沒讀成。有一天她說,你和我們一起搞敦煌壁畫修複吧。我說我有工作。她說餐飲業不少你一個,搞敦煌壁畫修複還正需要你。婚後才知道,當時的楊東苗就有了複原敦煌壁畫的大膽想法,她需要一個誌同道合的人。

十月革命後,大股白匪從新疆進入,繳了械。人怎麼辦?有人提議,莫高窟不都空著嗎?

1995年,我們結婚,蜜月中,去了敦煌。我站在30多米高的斷壁前,真是目瞪口呆。那崖壁,密密麻麻全是蜂窩一樣的洞窟。一進去,頭上藻井,壁上人物,壓製精美花紋的地磚,滿滿騰騰,沒有一絲的空白,全是頂級藝術與智慧的堆砌。這在遊人看來,應該是衣食無憂的情況下很悠閑地一筆一畫細描出的藝術品。但是,有多少人知道,那都是在缺衣少食、無邊無際的戈壁灘上創造的人類奇跡啊。

現在一說中國人,太現實了,到敦煌看看,那完全是一個永恒的精神家園!

壁畫毀壞得太厲害,有風沙暴雨的侵蝕,有人為的破壞。當地人的破壞倒是無意的,外來人卻全是蓄意,英國、美國、日本的探險家,將一整個壁畫切割盜走的都有。

俄羅斯十月革命,大股白匪從新疆進入,被當地政府繳了械。人怎麼辦?有人提議莫高窟不都空著嗎。人關進洞窟,天寒烤火,不少壁畫熏黑了,佛臉的金箔也被刮走。常書鴻先生去了後,帶了人用棉球一點一點地擦淨。

你看(金衛東翻開畫冊)——這一幅是第220窟的初唐“阿彌陀淨土經變”圖,也就是用圖解的形式釋說佛經,3米2高,3米6寬。當時東苗站在這壁畫前,流下了眼淚。因為和她第一次見到這幅壁畫時相比,僅僅十年,剝落得更厲害。

從唐代開始,莫高窟的崖壁上石窟已經開滿了,不夠畫了,發展到離敦煌東南160公裏的榆林,鼎盛時期石窟很多,現仍然保存有55個壁畫石窟,新疆也有。

和莫高窟相比,榆林石窟損壞得更厲害,存世極少。這一切促使楊東苗萌發了複原敦煌壁畫的決心。她說,再不抓緊將它們複原下來,我們的後代子孫也許就沒有讀懂本民族的素材了。

張大千兩赴敦煌,帶著川菜廚子,馬步芳派兵護送,耗費5000兩黃金,才臨摹了100多幅

敦煌壁畫的臨摹有三種:一是按原壁的現狀臨摹,像複製文物,有親臨其境的真實感;二是色彩如舊,將殘破或模糊的形象加工整理,使其完整清晰;三是複原,也就是將壁畫恢複到原創時的麵貌。楊東苗決心走的就是最後一條路,難度可想而知。

為什麼這麼說?因為在確定了所要臨摹的壁畫後,首先要讀畫,要了解原畫所表達的主題、時代特征、造型手段、結構形成和著彩方式。隻有這樣,才能下筆如神。著名的美術評論家、陝西國畫院美術研究室主任程征教授曾說:楊東苗、金衛東的複原臨摹,是臨摹中難度最大的一種,某種意義上說也是一種創作。

好在敦煌研究界那時已經積累了大量的壁畫原照與幻燈反轉片,麵對斑駁變黑的原作,我們先將畫的線條在燈光架上臨摹下來,再投影放大,按原尺寸線描在白紙上;然後再將白紙上的畫複製到白絹上。這個過程,需要嫻熟地掌握毛筆的輕、重、徐、疾,尤其是造型優美雋雅的工筆人物,隻有將用筆的長、尖、細、圓、齊、健都充分地體現出來,才能再現壁畫的那一種無與倫比的線條美。最後,才是著色。

直到現在,仍有三位和我們同樣對敦煌壁畫癡愛如迷的助手,孜孜不倦跟隨我們繼續著這一宏大的文化工程。真的,10多年了,沒有對敦煌壁畫複原的堅定信念,是難以想象能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堅持到今天的。

比方說吧,一幅三米見方的大幅畫,要是一上手,幾乎停不下來。餓了,也沒有個準點吃飯的時間,生活越簡單越好。東苗說過,幹這一件事的人,有兩種:一種是從來不愛錢;一種是從來不愁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