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9章 我在東歐做生意(1 / 3)

口述 周澤淦 整理 韓斌

興衝衝地辦出國手續,懷揣一千美元,離開家鄉。對於我們這代人,“機會”是個奢侈品。有機會可以去國外賺錢,我不想錯過它

1997年,我54歲,一個人去了東歐淘金。

選擇去東歐,是因為我在意大利的親戚感歎,意大利生意難做,倒是像東歐那邊的國家,遍地都是黃金。

那時,我家的經濟條件已大有好轉。我從廠裏辦了退養,開了一家汽配小店,生意不錯。妻子教書,女兒讀大學,生活是前所未有的安穩、幸福。

日子好過了,我心裏並不滿足。你說我窮怕了,一心想多賺點錢也好;一種生活過慣了,想出去長長見識也好,都有道理。對於我們這一代人來說,“機會”是個奢侈品。我是老三屆的,還是個家庭成分不好的老三屆。

我爺爺從前在杭州城開旅館,生意很大,生活奢侈,螃蟹隻吃蓋子,鯽魚隻吃肚子。不幸他沾上了鴉片,家道漸漸敗落。我父親本是提鳥籠、票花旦、琴棋書畫無不精通的大少爺,倒也吃得起苦,跑出去做學徒。因為會寫文章又懂醫術,在國民黨部隊當了一名文官——這個“曆史汙點”,後來讓他吃足了苦頭。我外公是大地主,家中描龍繡鳳,拍《紅樓夢》絕對沒問題。我自小在外婆家長大,據母親說,我一出生,手上就戴滿了戒指。

前兩天和一個小朋友聊起我家的故事,他向往得不得了——現在的年輕人怎能理解,在一個特殊的年代,大地主、資本家的家庭出身,真是一種避之不及的災難。

我18歲那年,父親因為曆史問題到農場改造,家裏失去經濟來源,一下子陷入沒飯吃的絕境。身為長子,雖然我讀書成績很好,這時也隻能放棄上大學的夢想,填飽全家人的肚子要緊。那些年,我去做臨時工、拉大板車、到農村收蠶繭,什麼活都幹過。

粉碎“四人幫”後恢複高考,我30多歲了,在一家機械廠當工人,也躍躍欲試。最後還是認命了——上有老下有小,最主要的是經濟困難,我不能因為我一個人的理想而讓我的家庭再雪上加霜。

或許就是這樣:我的生活中,從來就不敢有“夢想”。當一個新時代來臨,帶來了以前不能想象的機會時,我不想再錯過它了。

我興衝衝地去辦出國手續,又匆匆忙忙地把店轉讓了。懷揣一千美元,離開了杭州,向那個陌生的國度飛去。

現在想想,膽子真大。

人在異鄉的擔驚受怕,最考驗神經。零下二三十度的冬天,在齊膝深的冰天雪地裏走,美元綁在腰裏,好像綁著一顆定時炸彈

飛機上了天,我第一次看到藍天上麵還有一層層白雲,很興奮:世界真奇妙!馬上我也要去體會天外有天的感覺了。

一下飛機,我就嚐到了現實的滋味。

機場很破舊,一點沒有身處歐洲的感覺。進關時,按照中介公司的事先囑咐,我小心翼翼地將一百美元夾在護照裏遞進去。工作人員麵無表情,錢收下,護照啪地扔出來。

1997年的這個東歐小國百廢待興,物質匱乏,貪汙受賄現象嚴重。機場一幕,讓我從雲端落到了真實的地麵。

我來到的還是首都,感覺上仍是我們上世紀70年代的水平。最大的百貨商店裏,地是水泥地,年久失修。大片大片的土地荒廢著——我去了三年,那裏的磚頭水泥就堆了三年。

不過在生意人眼裏,凡是經濟剛起步的地方,確實是遍地黃金。國內淘汰的尼龍、的確良,在那邊都可以賺到大錢。

一安頓下來,我馬上趕到當地最大的服裝批發市場去見見市麵。那個市場就像杭州環北小商品市場的格局,規模更大,上萬中國人在裏麵做生意,青田人、溫州人、河南人很多。另外還有阿拉伯人在賣地毯。

看了兩天,我發現,生意人忙得顧不上吃飯,市場裏賣小吃的很受歡迎。初來乍到,語言不通,我還是先做中國人的生意吧。杭州男人做慣的,小東西燒燒弄弄不難。

我買了一部小推車,車上擺一隻保溫桶,就在市場裏賣茶葉蛋、粽子和肉骨頭稀飯。別看我一個大男人,燒東西很用心思的,粽子裏裹的是紅燒肉,茶葉蛋用國內帶去的茴香桂皮煮,東西特別好吃。一車推出去,轉一兩條弄堂就賣完了。

大概有一年時間,我天天起早貪黑。下午回到家,包粽子、煮茶葉蛋、熬粥,一直忙到半夜,沒睡幾個鍾頭,趕快起床,七點鍾要出門的。

我的住處離市場有一個小時的路,要換兩部車子。批發商也是一早從各個城市趕來,早飯、中飯全在市場解決了。我是全市場最遲走的,因為很多人要買我的食物回去當晚飯。

吃苦,這沒啥。上世紀80年代,為了多賺點錢,我每天一下班就跑到翠苑一家汽配廠打零工,做一隻配件賺兩厘錢,做到早上四五點鍾,可以賺二三十元。我們這代人吃慣苦的。可是,人在異鄉的擔驚受怕,才最考驗神經。

起初,當地銀行不讓我們彙錢回國,中國人都把現金綁在身上。綁架、搶劫經常發生。零下二三十攝氏度的冬天,在齊膝深的冰天雪地裏走,腳都邁不開。美元綁在腰裏,好像綁著一顆定時炸彈。

還有,在當地人眼裏,中國人都是有錢的老板。小偷就專偷中國人。後來中國人相互傳授經驗:背包裏放廢紙,現金放在蛇皮袋裏拎著,上麵再放一把菜作掩護。搞得像地下工作似的。

腐敗的警察和職能部門人員的胃口,也讓規規矩矩做生意的中國人深受其苦。每次進出機場,我都像過“鬼門關”,壓力很大——他隨便找個理由,就能把你罰個頭破血流。

有一次,我就被罰得差點回不了國。那是我回國進貨,行李中帶了一罐給我妻子買的意大利摩絲,被機場工作人員狠命地半罰半拿,把我的美元全掏空了。飛到北京後,身上剩下的一點錢,不吃飯,才夠買一張回杭州的火車票,還買不起直達的,要到安徽轉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