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想兒子?有啥想不想的。
我這個人,兒子女兒出世都沒看見,阿爸姆媽臨終都沒送著。第一次在四川亞安服刑,有重慶老婆寫信來說“想念”;第二次、第三次在金華蔣堂,二姐夫來看過我;到青海,還有姆媽“克”落一點生活費寄來。到“五進宮”時,已經像斷六親一樣,沒個人也沒封信了。我要是沒有點兒鐵石心腸,老早不活了。
話說回來,杭州老婆是沒一點兒過錯的。我出國第3個月,她聽鄰居說出國有雙份工資,一份是寄到家裏的。寫信到部隊問了問,事情黃出來了。我當即被召回,判了兩年。
服刑前領導讓我在兩個老婆中挑一個,我想了想,挑了重慶老婆,畢竟一個自家談的,一個是姆媽介紹的。要是挑了她,可能後來命運又不一樣。
1982年我第三次出來,聽人說她在拱宸橋底下的茶葉店裏,特地去看了看,偷偷的。那年她就已經發胖,大嫂兒一個了。等我從青海回來,那一帶都拆光了。
她怎麼想我不曉得,我又不是她肚皮裏的蛔蟲。不過她恨是肯定有點恨我的。要是現在曉得他們在哪裏,要是現在我有能力,我也許會幫助他們,但已經沒有機會了,現在我自己都吃“低保”,隻好永遠在心裏說聲“對不起”了。
女兒阿莉比兒子小一歲,是我在四川服刑時出世的。軍軍屬猴,阿莉屬雞。重慶老婆寫信來說,女兒像我的。
這個女兒真當“罪過”,從生落來到現在日子沒好過。現在不到40像個小老太婆了。比起來,還是兒子同我不搭界的好。
1971年刑滿,帶了重慶老婆回杭州。本來我還是可以好好做人的,要不是那個畜生……好的好的,多年來粗話說慣了。
我分到醫院,“汙點”隻有檔案裏有,社會上都不曉得的,我還是軍裝穿回來,在官巷口複退轉軍人辦公室報的到。哪裏曉得保衛科長個狗娘養的——啊,對不起對不起——他在群眾當中揭我老底,我就在食堂裏把一個洋鐵盤兒朝他鼻梁摜過去,牙齒都敲落。我吃了個行政拘留15天,從此在單位裏就不要想抬頭了。
唉,走上黑道,原因也不止一個。我姆媽和重慶媳婦關係不好,姆媽認為兒子都是被她害的。我嗎?我後頭也這樣想,我們一度分居。等我再次進去,她就和我離婚了,看守所裏,我在離婚協議書上簽了個字。她帶走了我三歲的小女兒,至今也沒有看見過。大女兒阿莉判給我,我姆媽帶大的。那時窮得答答滴,離婚協議上分“家產”,一隻鋼精鍋歸她都寫清爽的。
老婆一個都沒了。沒了就沒了,地位、工作、家庭,都沒了,我羅大有徹底破產,心灰意冷。
四、獄醫
坐牢監嘛,當然難過,度日如年。尤其在青海,多是重刑犯,自殘、自殺、逃跑的念頭隨時都有。不過那地方逃是逃不出去的。有兩個上海人想逃,凍僵在柴達木盆地,腿都鋸掉了。
那個地方叫香日德,香港的香,日本的日,德國的德,蠻好聽的噢。出國我是老早出過了,當年乘英國大型客機從昆明到埃及的開羅,再到達累斯薩拉姆……好了好了,說啥個光榮曆史。還是說去青海。
800個重刑犯,武警押送。火車坐過去,三天四夜。車上想啥?啥都沒想,死豬不怕開水燙啦。唯一想的是早一點到。因為犯人規定不許站起來的,坐得腰酸背痛,痔瘡都發作。
青海吃得還好的,一周一頓大米飯,平時饅頭管飽,蘿卜自己種的。反正比70年代吃不飽好多了,就是勞動辛苦。
有天早上,一個寧波籍的犯人用偷藏的鐮刀片切自己的手指頭,送到獄醫室來時,左手食指和中指都掛落來,隻有一點點皮肉連牢。
醫療條件有限,手指不能再植了,我給他做了截肢手術。後來他關在禁閉室裏,我又一天兩次給他換藥,他對我蠻感激的。這個人,個頭不大,貌不驚人,卻是個牢頭獄霸,很硬的。殘疾了,從此他不用出工,圍棋下下書法練練。
1988年春寒,4月份了,晚上還有零下20多度,監舍裏燒煤取暖。那個寧波犯人下棋時跟人打起架來,用通爐子的鐵鉤紮傷了別人,送來時,血已經流了很多。
我一看傷在頭部,是顳動脈斷了。按常規應該立即送場部醫院,大隊醫療條件跟不上的。但一想,如果這時打電話叫隊長,隊長派人套馬車,馬房在幾百米外,去場部8裏機耕路,顛顛簸簸,你要曉得顳動脈有毛線針那樣粗,血一路流過去,要失血性休克死亡的。
我決定動手搶救。我先用血管鉗兩頭鉗牢止血,再清創、結紮、創麵縫合,收病房觀察。第二天向大隊領導彙報,領導對我的處理很滿意。
不要說啥個工作積極,思想改造好,就老實說好了,我救人也是有私心的。一是我曉得他如果死了,肇事者罪責難逃,而我和那個寧波犯人關係還好的;二是我救人可以立功減刑,我判的是死緩,改無期,最後服刑14年出來,就是因為在大西北救了三條命;第三嘛,我是醫生,救人是天職——這條還有點好聽吧,但這是真的,做醫生,不可能看人死掉不救的,哪怕我自己是個犯人。
所以看到報紙上報道,醫生失職導致病人死亡,我很氣憤的。這種人算啥個醫生!遠不如我!
除了犯人,當地老百姓也來看病的,我好比全科醫生啦,接生、嬰兒打頭皮針,都來的。有一回,我們管後勤的司務長被老鄉的藏獒咬了口,半片上嘴唇咬掉了。大家急煞了,“快送場部!”“到羅隊醫那裏!”亂叫。想想不能耽擱,最後還是由我處理。
我在司務長傷口上衝了3瓶生理鹽水,足足衝了15分鍾,然後縫了9針,消炎粉也不用的,7天後拆線,隻有一條細細的疤痕。後來司務長去四川華西醫院整容時,整容醫生問是誰縫的,聽說是個犯人縫的,驚呆了,縫得這麼好!司務長說:他是軍醫大畢業生啊。
監獄裏報紙有得看的,《人民日報》、《青海日報》,隊裏給我訂一點醫學雜誌,我自己也鑽研出幾個偏方,比方治牛皮癬、肩周炎、關節痛的等,這種病在監獄裏都特別容易犯的。所以覺得雖然落到這步田地,人生也不是一點價值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