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隻痛我這個學醫的兒子,一點點都沒有能減輕阿爸姆媽的病痛。阿爸是食道癌,1982年9月28日去世,我10月22日回家,這是第三次服刑期滿。一到家裏,看見一把紙雨傘,靈堂、供品還在,我跪倒,姆媽拉著我手說:“你阿爸臨死叫你名字,眼睛都閉不攏……”我9月27日收到電報,本來是想請假送送阿爸的,但日子不巧,是國慶前夕,監獄批不準。
時隔14年,我第四次刑滿從青海回家,那欲哭無淚的一幕又重演。這回輪著大姐拉著我手說:“姆媽臨死叫你名字,她放不下心……姆媽為了省點鈔票帶給你,毛病厲害了不肯去看,等送到醫院,抽了半臉盆血水,半隻肺已經爛光了。”
我姆媽患的是肺癌,1991年10月10日去世的。這次回來,二姐也不在了,死於醫療事故……咳,咳,我這個不肖子孫啊!
五、女兒
憑良心說,阿莉對我還好的,從小到大,我監獄裏出出進進,又沒管她過,她都叫我爸爸的。
1983年8月16日夜裏,我在閣樓上睡覺,被警車拷了去,她才13歲,躲在帳子裏不敢出來。9月22日公判,當時我不是死刑嘛,掛個畫紅叉叉的牌兒立在卡車上遊街。姆媽對阿莉說:“爸爸過來了,快去看,再不看沒得看了。”阿莉算聽話的,過來眼淚汪汪叫了聲“爸爸”。我大概樣子很凶,“看啥看,給我回去!”她嚇得逃掉了。
等我從青海回來,阿莉26歲了。1996年8月3日,火車6點鍾到的杭州,下車一看,不認識了,杭州大變了。我就尋拱宸橋,好不容易尋到屋裏,阿莉和女婿正好在門口乘風涼。阿莉站起來說“爸爸回來了”,女婿也站起來說“爸爸回來了”。
我姆媽留下的房子20多平方米,他們做了新房,我隻好住客廳。目光相碰,大家都不舒服的,叫做沒辦法,我沒辦法,她也沒辦法。到9月中旬,就又出事了。
刺傷女婿的事情,不想多說,說了心裏難過。總之我後悔的,當初在青海刑期滿時,場部醫院要留我,都蘭縣衛生局也同意了,1000元的月薪。可我就想回杭州啊。
哪裏曉得,這樣回來,沒有經濟能力,難免看小輩臉色。想想自己在社會上沒地位,在家裏也沒地位,感覺上還不如勞改來得好,大家都叫我“羅醫生”,到後頭幾年,連管教幹部也蠻尊重我,場部醫院的領導下來也總要來看看我老羅。反差太大,我的確是失態了。
本來是和女兒的矛盾,女婿來說合。他當會計的,蠻文氣的人。那天我罵他,他還說:“爸爸你罵我可以,不要罵我的母親。”
我正好有朋友在喝酒,看他嘴巴老,一怒之下就把他800度近視眼鏡兒打落地下。朋友立起來勸我。他們不曉得我這個人,不勸還好,一勸更不肯完了。拔出青海帶回來的藏刀,本來隻是想嚇嚇他的,沒想到刀那麼鋒利,是剝羊皮用的,他人又那麼瘦,竟傷了他的肺,0.3毫米……我真當不想傷害他的,你要相信我,畢竟自家人哎。
這樣我又進去了,仍然是金華。本來嘛,過失傷害,他們不告我也不一定進去,而且事情已經解決,我阿弟一萬七千元醫藥費也賠出了。法醫驗傷後,認定我不是故意,給我三天時間,找他們撤訴,但他們躲了起來。
再出來,已經是新世紀,2002年4月15日。阿莉把我的房子賣掉,住老公家去了。我無家可歸,隻好住76歲的大姐家。阿弟來過,給我300元錢零花,還約好讓阿莉同我見個麵。她同意見麵的,但到時光,人沒來。
咳,跟你談這些,你看看我沒有眼淚,其實我的心在滴血。
我同阿莉再次見麵,是在法庭上了。這次是我告她,要討還我的房子。2002年9月開庭,麵對麵時,她不敢看我,很慌我的。
外孫女出生時我在金華,算算她應該有10歲了,到現在沒有看見過,聽說長得很漂亮。蠻想念的。
六、現狀
我說得難過煞,你聽得也蠻難過的吧。
說點好事情你聽聽。前年人家給我介紹了個女朋友,35歲,樣子嘛中等。見麵後她問我年紀,我叫她猜。屬啥?屬雞。她就猜49歲。哈哈哈,我笑煞了。我說我一無所有,就是身體不錯,年輕人比我不過。
她告訴我,她有一兒一女,老公工傷死的。我也把經曆原原本本講給她聽,講了幾天幾夜。我想一定要講清爽的,好就好,不好就散,我60歲了,沒時間玩兒。
沒想到她接受了我。2003年7月我開始申請廉租房,承蒙政府關心,10月份就拿到了,一室一廳,月租費20元。
這樣,我總算又有家了。
她心地善良,脾氣好,吃苦耐勞,會體貼人。她叫我香煙不要抽,狐朋狗黨不要結交,打抱不平也不要再去。
我答應她了,男子漢“言必行”嘛,所以我現在已經淡出江湖,生活圈子縮得很小。說句實在話,我以前那個圈子是烏合之眾,沒什麼素質可言,相互之間沒有信任、沒有溝通,我沒有知心朋友,一個都沒的。
再說句實在話,我曾經有過兩個老婆,後來黑道上走,廝混過的女人——流氓阿飛、魔頭小妖,我自己都數不清楚。但現在我對我女朋友說:“你放心,你將是我最後一個女人,我會一心一意和你過日子。”
我們已經登過記了。
現在我爬爬山,讀讀書。主要是醫科書,比如孫思邈的《千金方》,也讀讀英語,過著寧靜、踏實的生活,唯一遺憾的是,我不殘不病有技術,卻拿著政府的“低保”。我想工作,從事老本行,可是沒有就業資格。不要說我學的知識沒有在社會上派過用場,就連養活自己的機會都沒有。
2002年7月我到當年的軍醫大去過,我不是見習期沒滿就出事了嗎?想補個證明,證明我曾在那裏學習過。
可是時過境遷,物是人非,老校長已經去世,教務部的電腦裏沒我的名字——我是誰?曾經是誰?現在又是誰?誰能相信我說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