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出去打工。說來也巧,我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磚窯廠。廠在浙江奉化,我幹搬磚。不到一個月,我和窯裏一幫安徽人起了衝突,打了一架。老板給了我路費,我離開了。那個老板,一看就是勞動人民出身,人不錯。
離開學校後我一直在想:這輩子到底應該幹什麼?反複考慮後,我立下誌向,要把精力投入到中醫上。我一邊打工,一邊看書,自學《黃帝內經》、《傷寒論》。工作對我來說很簡單,但隻夠糊口,不能實現我的理想。
如果我像我的同學一樣走在正常軌道上,可能也不會卷入這種奇怪的遭遇。可人生哪有“如果”啊。事實是,一個粗暴的聲音突然把我驚醒:“起來!快點!”長毛來叫我們上工了。誰動作慢點,他就一腳踹過來。我悄悄看了看手表,才4點。
我可以講,百分之七八十的杭州男人都拉不動那種車
口渴了,井裏提來一桶水,放在地上,頭伸進去你喝一口我喝一口
鬧得最凶的幾個,被打手拉出去,吃了一頓“殺威棒”
噩夢般的生活開始了。
我幹的活是拉磚坯。一輛大車,車上放六塊板子,每塊板子有一米七八那麼寬,上麵放滿磚坯。濕泥做的坯,特別沉。我也幹過窯廠,哪有這樣的。一般都是拉四塊板子,板子也沒那麼寬。我可以講,百分之七八十的杭州男人都拉不動那種車。我體力算好了,在家能挑兩百斤擔子。可是這個活,受不了。新來的都受不了。我第一次拉,一下子就翻車了。
我們淩晨4點鍾起來幹活,天黑得還像夜裏。大家就在井邊胡亂洗個臉。我還要刷牙。很多人都不刷牙。幹活幹到八九點,回來吃早飯。有時是饅頭,有時是麵條。吃了半小時不到,打手就在叫:“幹活去!”
口渴了,井裏提來一桶水,放在地上,頭伸進去你喝一口我喝一口。在這裏,我沒有喝過一口開水,也沒有沾過一粒米飯。一日三頓,不是麵條就是饅頭,麵條也不放油,就是水裏一煮,嫌淡,自己放點鹽。一個大鍋,大家撈,髒得很。想吃飽也行,就看你吃不吃得下去。
吃完晚飯,繼續幹活,一直幹到深夜11點多。等到睡下,已經12點。合上眼沒幾個小時,長毛又惡狗般來叫。天天連軸轉。
這天夜裏,都過了12點,同屋三四個人,叫嚷著不幹了要回家,鬧得最凶的幾個,被打手叫了出去。半小時後回來,都蔫了。聽說是被拉到窯裏,吃了一頓“殺威棒”。具體怎麼打的我不知道,打了不準說,是這裏的規矩。
第二天,我也嚐到了挨打的滋味。那天晚上幹活,我去解手,就在曬坯場旁邊的玉米地裏。我沒跟長毛說。他以為我跑了,提著燈四處找。我聽到他的聲音,沒理他。回去後,他把我按在地上就是一頓打。我憤怒地瞪著他,他有點怕,喊來一個幫手,兩人對我拳打腳踢。我被打得氣都接不上來。
這裏的人,大部分是拐騙來的。打手還會向他們了解“人力資源市場”女孩抱怨,打手不讓她睡覺。我想她是被欺負了
窯裏的打手有五六個。長毛最凶。他吹噓自己是打架打大的,打人是家常便飯。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打一個十六七歲的孩子。那孩子拉車,車翻了。長毛一把抓住他,用膝蓋狠狠頂他腦袋。這孩子還說他父親是“公安”呢,不知是不是自己想象出來的。
我們幹活,長毛就坐在一個七八米高的小土坡上監工。一個山東人爬上土坡,說肚子痛,想休息一下。那長毛,一拳打在他肚子上,打得他當場滾下坡。
有個小李,隻知道自己姓李,河北人。年紀多大,父母家人,都不記得了。他是之前就這樣,還是進來後才癡傻,沒人知道。我們排隊去吃飯,小李走在最後,走得好好的,長毛從坡上衝下來,一拳把他打倒在地。
戴眼鏡的裝窯工後來告訴我,這裏的人,大部分是拐騙來的。打手還會向他們了解“人力資源市場”:你們怎麼來到河南的?有些人說,坐火車來的。他們就專門到火車站去騙人。
有個打手哄我們:“做到過年,工錢不會少你的。”我根本不信。這裏的外來人員誰都沒領到過工錢,打手也沒有。不過他們條件好一點,屋子裏還有熱水瓶。
可是我也發現,在窯裏幹活的也有領工錢的。他們是當地的村民。他們穿得體麵,有上下班時間。哪像我們這樣沒日沒夜,像坐牢房。
頭一天看到的那個拉車的女孩,不知道是哪裏人。好像連身替換衣服都沒有,每天都穿著一條裙子幹活。有一次我聽到她向人抱怨,說晚上睡不好。“他們不讓我睡覺。他們打我。”她小聲說。我想,那些打手肯定是欺負了她。
天氣越來越熱,打手站到樹陰裏,都在嗷嗷叫熱。有一天正午,實在熱得不行,女孩開始哭。沒有人上前勸她。人人都熱得要虛脫,人也很麻木了。隻曉得機械地拉著車,隻盼著能倒頭就睡。女孩哭完了,還得拉車。“這裏怎麼跟奴隸社會一樣!”我的情緒很低落。心裏隻有一件事:怎麼才能跑掉?
那老頭有血性,敢和打手對打。不久,老頭就不見了
長毛和眼鏡他們交上了手,打手吃了敗仗。長毛路都走不穩了,真痛快。那是我進黑窯以來最高興的一天
可是跑,不那麼容易。老板經常恐嚇我們:附近有個窯,三個人想跑,都被“弄死了”!原來當地的黑窯,還不止我幹活的這一家。我們都親眼看到過,幾百米外,離我們最近的一個窯,有個工人,被吊起來曬,曬得哇哇叫。我們這個窯裏有沒有打死過人,我不知道。聽幹活的人說,有人逃跑,被抓回來,半夜12點以後拉到窯裏去打,結果打死了,扔到火裏泥巴一封,骨頭都找不到。
不過我見過一個60多歲的討飯老頭,帶著個侏儒,被騙來。那侏儒經常被打得哭哭啼啼,實在幹不了活,老板隻好放他走。這對老板來說可能是破天荒第一次放人走吧。侏儒離開的時候一臉迷茫,一步一回頭地看老頭,好可憐。那老頭有血性,敢和打手對打。老板氣壞了,惡狠狠地罵他:“要你的命!”以後,再也沒人看到過他。
日子比牛馬還不如,悲哀的是人心還不齊,什麼樣的人都有。有個陝西老漢,開始也不幹,打手拿刀在他頭上劈了條口子。他被收服了。幫老板做事,每天早上來叫人起床:“開工嘍。”還有個河南人,會兩下拳腳,老板就讓他管拉坯的。有一回他故意拿車把杵我,“快點快點!”我停下車,瞪著他。他一腳飛過來,我側身閃過,兩人打成一團。長毛罵我:“你幹活不賣力,打架倒挺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