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不起他們。真愚蠢。哪有他們這樣甘心當狗腿子的。
有些人我佩服。像那個裝窯工“眼鏡”。我們交談過幾次,心裏都有點互相欣賞。他必定也有文化,向我借了地圖冊,看了好久才還。他還跟我說:你到我們這裏來幹活吧。我說,你們的活太累,我幹不了。他說不要緊,慢慢做吧。事後我才反應過來,他是好心,邀我一起逃跑。他借地圖看,就是在做出逃的準備。
那天早上出工,天黑黑的。我們在前麵幹活,就聽到後麵一陣忙亂,叫喊聲,腳步聲,打手們騎著自行車飛快出去了。老板也出來了,站在場院裏,親自監視我們。氣氛好緊張。原來,裝窯工趁著天黑,一下子跑掉了五六個。這裏頭就有“眼鏡”,我猜他正是領頭的。
天亮後,打手回來了,垂頭喪氣的。原來他們追上了“眼鏡”他們,兩批人交上了手。裝窯工心特別齊,打手吃了敗仗。長毛路都走不穩了,跌跌撞撞。真痛快!那是我進黑窯以來最高興的一天!
天氣漸漸冷下來,玉米快收割了。我有點急,玉米一收,要跑就無處藏身了我爬上牆頭。聲音停了。有人在聽動靜
我心裏隻有一個念頭:快跑,越遠越好!
“眼鏡”他們“越獄”成功,靠的是集體的力量。一個人想跑,沒那麼容易。我沒聽說誰是一個人跑成功的。
有天晚上,正在幹活,停電了。西麵那個陡坡下麵,是曬坯場,有個人,瘋了似的,非常敏捷地往陡坡上衝。那個坡雖然被挖成了一麵峭壁,但是表麵高低不平,下腳的地方還是有的。我當時好激動,望著他衝向坡上玉米地的黑影子,心裏想:好,看你能不能成功。
這時,幹活的人裏麵,居然有人叫起來:“逃跑了,逃跑了,有人逃跑了!”作踐啊!自己都成奴隸了,還要出賣同命運的人。打手拚命去追,打著手電到玉米地裏去搜,一無所獲。我暗暗為那個兄弟高興,有膽量!
誰知一個星期後,這人又出現了。原來,他躲過了打手,卻落入了另一個黑窯的人手中。那個黑窯的人把他送了回來。等待他的,自然是一頓好打。
兩個多月過去,天氣漸漸冷下來。淩晨來叫人開工的陝西老頭已經穿上了棉襖。玉米也快收割了。我有點急。玉米一收,就無處藏身了。
我仔細觀察了地形。這個院子,從別的地方都跑不出去,隻有東南角的露天廁所,是個軟檔。跑出去就是一條臭水溝,這條溝通向外麵的世界——溝外有一座公路橋,橋下有一條簡易鐵軌,屬於附近一座礦山,經常有一列小火車,來來往往地運石頭。可是從廁所跑很危險,老板也知道這裏需要嚴加防守,長毛就睡在廁所邊上,房頂上,還安排了一個打手睡覺。考慮再三,還是“走”老板最想不到的“路”——圍牆。
我拿出地圖研究。發現西麵那道陡坡再往前幾十裏地,有個貨車站。我可以扒貨車走。拿定主意,我一點口風都不漏,就等著天黑。
好幾個晚上收工回來,我都想跑,可是太疲倦了,人一沾著鋪,就睡著了。
有天晚上,同鋪的人把我弄醒了。我們兩人蓋一條毛毯,我卷去了大半。他跟我吵了幾句。現在想來,我真要感謝他。
我悄悄起來,走到院子裏。我想好了,遇到人,就說上廁所。院子裏晾了幾件衣服,陰陰暗暗的。廁所圍牆總有兩米高。外麵十多米遠就是磚窯,傳來裝窯的聲音。我爬上牆頭。聲音停了。有人在凝神聽動靜。我一動不動。他聽,我也聽。好緊張。
好一會兒,裝窯聲又響起來。我慢慢攀下牆。就跟解放軍似的,匍匐在地,一手在前,拚命爬。爬過臭水溝,爬過了村民住的平房。繞了好大一個圈子,爬到了公路橋邊。我不走公路,我從橋下的鐵軌走。走到頭,再爬上公路。撒開腿,就往西麵的陡坡上跑。我穿過茂密的玉米地。玉米葉子劃破了我的臉,我感覺不到疼。心裏隻有一個念頭:快跑,快跑,越遠越好!
我一路扒貨車,逃回了家。堂嫂說,你是大學生,還會受騙?
如果那個黑窯還在作惡,我願意帶路,去鏟除黑窩
我堂嫂說,他們還以為村裏來了叫花子,人又黑又瘦,頭發又髒又長,衣服破破爛爛,手裏還拿著一把破雨傘。誰都沒認出,這個人就是我。
我逃回來了。一路扒貨車回來的。我一直扒到離我家20多公裏的火車站。一路遇到的貨車工人都不錯,我把遭遇講給他們聽,他們很同情我。也有人覺得很難相信,光天化日之下,還有這麼黑的。
我什麼都沒帶出來。挺心疼我那些中醫書的。還有一套運動服,我很喜歡。是讀大學時,花了98元錢買的。也丟在那裏了。
破雨傘是在武漢撿的,也不知為什麼,我一路都緊緊攥在手裏。我當時在別人眼裏,一定快像小李了,呆呆的。超負荷的勞動強度,長時間的精神緊張,對身心的傷害太大了。回到家時,我的兩隻手都是彎曲的,伸不直。
堂嫂說我:“你是大學生啊,還會受騙!”我挺生氣的。我為什麼會被騙?因為這種事情我以前從來沒有聽說過。我以為自己一無所有,沒想到“勞動能力”也有被利用的價值。
回家後一個星期,就是中秋節。有生以來第一次,我覺得能和家人平平安安地過節,是一種幸福。我寫了一封信給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告訴他們我的遭遇,希望能引起社會反響,把黑窯裏的人救出來。
後來我分析,那個黑窯正好處在三省交界處:西臨山西晉城,北靠河北涉縣,東接山東菏澤,“三不管”地帶,給了黑惡勢力可乘之機。在那種環境裏,太老實的人,會被慢慢折磨死。血氣方剛不冷靜的人,會被打死。隻有保持冷靜和智慧,才能撿回一條命。
事情過去了三年,我在杭州打工也有兩年了。生活很平靜,我一邊打工,一邊仍在鑽研中醫。可是夜深人靜時,我仍然會做噩夢。我希望河南的那個黑窯已經被端掉了,如果它還在作惡,我願意站出來帶路,去鏟除那個黑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