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與幸福友誼與愛情一樣,隻有生活在能夠與之自然相處,無需做作和謊言的朋友中間,你才會感到愉快。
——莫洛亞《論友誼》
友誼何來?
夫婦與家庭,相繼成為一切文明社會的基本元素,這個緣由,我們以前已經加以闡發了。我們說過,它們的重要性和必然性,是因為那些情操基於強固的本能之上,且能令人超越自私主義而學習愛。
現在我們要來研究一種全然不同的關係,其中智慧與情操駕乎本能之上而且統治了本能。這是維係兩個朋友的關係。為何這新的關係亦是社會生活所少不了的呢?難道由本能發生的關係還不夠麼?難道夫婦與家庭,不能令人在最低限度的衝突之下找到他涉曆人生時必不可少的伴侶麼?
對於這一點,我們首先當解答的是:大多數人終生不知夫婦生活之能持久。為何他們逃避婚姻呢?多數是並未逃避,隻沒有遇到而已。我想,這是因為世界上女子較多於男子,故所有的女子在一夫一妻製度之下,不能各各選中一個丈夫。而且,隻要一個人,不論男女,心靈和感覺稍稍細膩一些,便不能接受無論何種的婚姻。他對於伴侶的選擇,自有他堅決的主見和癖好。有人會說:“但在人生無數的相遇中,竟不能使每個人至少物色到一個使他幸福的對手:這無論如何是不可能的。”這卻不一定。有些人過著那麼幽密的隱遁生活,以至什麼也闖不進他們的生活圈。還有些則因偶然的命運置他們於一個性格思想全然不同的環境裏之故,隻覺得婚姻之弄人與可厭。
且也有並不尋找的人。早歲的受欺,肉體的恐懼,神秘的情意,終使他鄙棄婚姻。要有勇氣才能發下這終生的盟誓,跳入婚姻時得如遊泳家跳下海去一般。
這勇氣卻非人人具有。有時,一個男人或女人,頗期望結婚,但他們所選擇的他或她過著另外一種生活。於是,因了驕傲,因了後悔,因了願望,他們終生死守著使他們成為孤獨的一種情操。以後他們也許會後悔,因為他們虔誠地保守著的回憶已隻是純粹形式上的執拗。“昔日的心緒早已消逝。”但已太晚了。青春已逝,已非情場角逐,互相適應的時代了。我們會闡述夫婦生活之調和怎樣的有賴於婉轉順應的柔性。獨身者自然而然會變得隻配過孤獨生活而不能和另一個人過共同生活的人,即是願望,他亦不能美滿地做一個丈夫或妻子了。
對於這一般人,人生必得提供另一種解決方式。他們徹底的孤獨生活簡直是不近人情的,除了發瘋以外,沒有人能夠忍受;他們在何處才能覓得抗禦此種苦難的屏障呢?在幼年的家庭中麼?我們已陳述過家庭不能助人作完滿的發展,它的優容反阻撓人的努力。一個隻靠著家庭的老年獨身者,其境況是不難想象的。巴爾紮克在《堂兄弟邦》一書中,即研究這種關係含有多少不安定的、平庸的,有時竟是醜惡的成分。邦終於隻靠了朋友而得救。
即是為了那些組織家庭的人,為那個有很好的伴侶的丈夫或妻子,為那些與家庭非常和睦的兒童,為有著1003個愛人的鄧·璜也還需要別的東西。我們已看到,家庭啊,愛情啊,都不容我們的思想與情操全部表現出來,凡是我們心中最關切的事情,在家庭和愛情中都不能說。在家庭裏,因為我們和它的關係是肉體的,非精神的,人們愛我們也太輕易了;在愛情中,則除了那些懂得從愛情過渡到友誼的人之外,兩個相愛的人隻是互相扮演著喜劇,各人所扮的角色也太美滿了,不容真理的傾吐。這樣,兒童、父母、丈夫、妻子、愛人、情婦,都在他們的心靈深處隱藏著多少不說出來的事情;尤其蘊藏著對於家庭,對於婚姻,對於父母,對於兒女的怨艾。
而凡是不說出來的東西,都能毒害太深藏的心靈,有如包藏在傷口下麵的外物能毒害肉體的組織一般。我們需要談話,需要傾訴,需要保存本來麵目,並不像在家庭或愛情中徒在肉體方麵的隨心所欲,而尤其需要在智慧與精神方麵能適心盡意。在向著一個心腹者傾訴的當兒,我們需要澄清秘密的情操與胸中的積憤;這知己將成為我們的顧問,即使他不願表示意見,也能使這些秘密的怨恨變得較有社會性。因此我們在愛情之外應另有一種關係,在家庭之外應另有一個團體。這另一個團體便是和我們能自由選擇一個人的友誼或是和一個現在的或往昔的大師的默契。我們今日所要研究的便是這自由選擇的、補充的家庭。
友誼是怎樣誕生的呢?關於母愛,我們用不到提出這問題。這種愛是和嬰孩一同誕生的,根本是純粹的本能。關於性愛,答案也似乎不難。一瞥,一觸,引起了欲願和欽佩。“愛始於愛。”最真實的最強烈的愛情是最突兀的。“乳母啊,這青年是誰?如果他已娶妻,我唯有把墳墓當做我的合歡床了。”愛情不靠道德的價值,不靠智慧,甚至也不靠所愛者的美貌。美麗的蒂太妮亞(Titania)曾俯伏在鮑東(Botton)的驢子式的頭上。愛情是盲目的,這句平凡的老話畢竟是真理。我們總覺別人的愛情是不可解的。“她在他身上看到些什麼呢?”所有的女人對所有的女人都要這樣說。但在被不相幹的人認為貧瘠的園地上,一種強烈的、壓製不住的情操誕生了,因為有欲願在培養它。
友誼的誕生卻遲緩得多。初時,它很易被愛情窒息,有如一棵柔弱的植物容易被旁邊的叢樹壓倒一樣。拉·洛希夫穀曾言:“大多數的女人所以不大會被友誼感動,是因為一感到愛情,友誼便顯得平淡了之故。”平淡?可不,在友誼的初期,卻是明澈得可怕。對於他或她,一個驢子似的頭始終是驢子似的頭。怎麼能依戀驢子似的頭呢?在頭腦完全明澈的兩人中間,既毫無互相吸引的肉體的魅力,怎麼能誕生友誼這密切的關係呢?
在有些情形中,這種關係是產生得極自然的,理由很簡單,因為所遇到的人賦有難得的優點,而且人家也承認他的優點。因此,友誼頗有如霹靂般突然發生的時候。一瞥、一笑、一顧、一盼,在我們精神上立刻顯示出一顆和我們聲氣相投的靈魂。一件可愛的行為,證實了一顆美麗的心靈。於是,和愛情始於愛情一樣,友誼亦始於友誼。在此突兀的友誼中,選中的朋友亦不一定是高人雅士,因為優劣的判斷也是相對的。某個少女可以成為另一個少女的心腹,同出,同遊,而於第三者卻隻覺得可厭。如果因為偶然之故,先天配就的和諧居然實現了,友誼便緊接著誕生。
但除了例外,這樣的相遇不常能發生持久的關係。婚姻製度幫助愛情使其持久,同樣,甫在萌芽中的友誼亦需要一種強製。人心是懶惰的。倘使沒有絲毫強製去刺激那甫在萌芽的情操,往往容易毫無理由地為了一些小事而互相感到厭倦。“她翻來覆去嘮叨不已……她老是講那些事情……他是易於生氣的……他老是遲到……他可厭,她太會怨歎了……”這便需要強製了,學校、行伍、軍隊、船上生活、戰時將校食堂、小城市裏公務員寄膳所。在這一切生活方式中都含有家庭式的強製,而這是有益的。人們必須過著共同生活。這種必須,使人慢慢地會互相了解,終於互相忍受。“人人能因被人認識而得益。”我敢向你們提出這一條定理。
然而偶然發生的友誼並不必然是真正的友誼。亞倍·鮑那有言:“人們因為找不到一個知己,即聊以幾個朋友來自慰。”真正的友誼必須經過更嚴格的選擇。蒙丹之於鮑哀茜不但友愛,而且尊重、敬仰。他認為他具有卓越優異的心魂,使他能以心相許。一切男人,一切女子,對於所敬重的人可並不都是如是依戀。有的對於人家的優點感到嫉妒,不想仿效高貴性格的美德,而隻注意於吹毛求疵。另有一般,因為怕自己經不起太明澈的心魂的批判,故寧願和較為寬容的人廝混。
“凡是尚未憎惡人類的人,凡相信人群中還散處著若幹偉大的靈魂、若幹領袖的人才、若幹可愛的心靈,而孜孜不倦地去尋訪,且在訪著之先便已愛著這些人的人,才配享受友誼。”
對於鮑那氏這種重視心理作用的見解,我願附加一點。為使人能溫柔地愛戀一個人起見,在這被愛者所有的優點之外更加上若幹可愛的弱點亦非無益。人們不能徹底愛一個不能有時報以微笑的人。在絕對的完美之中,頗有多少不近人情的成分,令人精神上心靈上感到沮喪。他能令人由欽佩而尊敬,可不能獲得友誼,因為他令人喪氣,令人膽怯。一個偉大的人物,因為具有某種怪癖而使他近於人情,使我們感到寬弛,這是我們永遠感激的。
我們對於友誼之誕生的意見,概括起來是:一個偶然的機緣,一盼,一言,會顯示出靈魂與性格的相投。一種可喜的強製,或一種堅決的意誌更使這初生的同情逐漸長成以至確定。我們可以到達心心相印的地步的相契,勝於在精神上與外人相契的程度,可遠過於骨肉至親。這是友誼最初的雛形。友誼的基本要素
此刻,我願更確切地推究一下,在這偉大的情操——有時竟和最美的愛情相埒的友誼,和更凡俗而不完全的“狎習”之間,究有什麼區別。
拉·洛希夫穀說:“所謂友誼,隻是一種集團,隻是利益的互相調節,禮儀的交換,總而言之,隻是自尊心永遠想占便宜的交易。”拉·洛希夫穀真是苛刻,或至少他愛自以為苛刻,但他在此所描寫的,在人與人的關係中,正不是友誼。交易麼?不,友誼永遠不能成為一種交易;相反,它需求最徹底的無利害觀念。凡是用得到我們時來尋找我們,而在我們替他盡過了力後便不理我們的人,我們從來不當作朋友看待的。
固然,要發覺利害關係不常是容易的事,因為擅長此種交易的人,手段是很巧妙的。“對於B君夫婦你親熱些罷……”丈夫說。“為什麼?”妻子答道,“他們非常可厭,你又用不到他們……”“你真不聰明,”丈夫說,“當他回任部長時我便需要他們了,這是早晚間事,而他對於在野時人家對他的好意,更為感動。”“不錯,”妻子表示十分敬佩地說,“這顯得更有交情。”的確“這顯得更有交情”,但絕不是友誼。在一切社會中,兩個能夠互相效勞的人有這種交易亦是很自然的。大家互相尊敬,但互相顧忌的時候更多。大家周旋得很好。大家都記著賬:“他的勳章,我將頒給他,但他的報紙會讓我安靜。”
友誼是沒有這種計算的。益非兩個朋友不能且不該在有機會時互相效勞,但他們對於這種行為,做得那麼自然,事後大家都忘掉了,或即使不忘掉,也從不看作重要。你們當記得拉·風丹納(LaFontaine)貧困時,一個朋友請他住到他家裏去,他答道:“好,我去。”一個人是不應當懷疑朋友的。為人效勞之後,當避免覺得虛榮的快感。人的天性,常在看到別人的弱點時,感覺到自己的力強,在最真誠的憐憫之中,更混入一種不可言喻的溫情。苛刻的拉·洛夫希穀又言:“在我們最好的友人的厄運之中,我們總找到若幹並不可厭的成分。”莫利亞克在《外省》一書中說,我們很願幫助不幸者,但不喜歡他們依舊保存著客廳裏的座鍾。
“隻要你還是幸福的時光,你可有許多朋友;如果時代變了,你將孤獨。”不,我們絕不會在災患中孤獨的。那時不但惡人要表示幸災樂禍,而那些當初因為你很幸福而不敢親近你的其他的不幸者,此時亦會走向你,因為你亦遭了不幸,他們覺得與你更迫近了。可憐的雪萊,在還未成名時,較之煊赫一世的拜倫朋友更多。必得要有高尚的心魂,方能做一個共安樂的朋友而心中毫不存著利害觀念。
因此,無利害觀念成為朋友的要素之一,能夠幫助人的朋友,應當猜透對方的思慮,在他尚未開口之前就助他。“從趣味和尊敬方麵去看待朋友是甜蜜的,但從利害方麵去結交他們便顯得難堪,這無疑是幹求了。”那麼,當他們需要我們盡力時,我們預先料到他們的需要而免得他們請求了罷。財富與權力,其唯一的、真實的可愛處,或許即在我們能運用它們來使人喜歡這一點上。
在無利害觀念之外,互相尊敬似乎是友誼的另一要點。“真的麼?”你會問,“然而,我頗有些朋友為我並不敬重而確很愛好的,敬與愛當然不同,且我對他們亦老實說我不敬重他們。”我認為這是一種誤解,尤其是不曾參透實際的思想。實在我們都有一般朋友,我們對他們常常說出難堪的真理,且沒有這種真誠也算不得真正的友誼。但有些批評,在別人說來會使我們動怒而在朋友說來我們能夠忍受,這原因豈非是我們知道在批評之外,他們在許多更重要的地方敬重我們麼?所謂敬重,並非說他們覺得我們“有德”,也不是說他們認為我們聰明。這是更錯雜的一種情操。把我們的優點和缺點都考量過了之後,他們才選擇我們,且愛我們甚於他人。
唯有尊敬方能產生真誠,這是應當明白的要點。凡是愛我們、讚賞我們的人所加之於我們的,我們都能忍受,因為我們能接受他的責備而不喪失自信(萬一喪失了這自信,我們便生活不下去)。著作家中間的美滿的友誼,也就靠這種混合的情操維持。蒲伊萊(LouisBouilhert)對於弗羅貝作最嚴酷的批評,可不損傷他的尊嚴,因為他把弗羅貝當作大師,弗羅貝亦應知道這點。但我們得提防另一種“真誠的朋友”,他們的真誠隻使我們喪氣,他們的顧慮隻使我們提防人家說我們的壞話,而對於好的方麵似乎聾了一般全聽不見。也得提防多疑的朋友,我們對他的敬愛,他不能一次明白了便永遠明白,也不懂得人生是艱辛的,人是受著意氣支配的,他老是觀察我們,把我們的情操、煩躁、脾氣的表現都當做有意義的征象。多疑的人永遠不能成為好朋友。友誼需要整個的信任:或全盤信任,或全盤不信任。如果要把信心不斷地分析、校準、彌縫、恢複,那麼,信心隻能加增人生的愛的苦惱,而絕不能獲得愛所產生的力量和幫助……但若信心誤用了又怎樣呢?也沒有關係。我寧願被一個虛偽的朋友欺弄,而不願猜疑一個真正的朋友。
毫無保留的信任是否亦含有傾訴全部心腹的意思?我想不如此不能算真正的友誼。我們說過,交友目的之一,在於把隱藏在心靈深處的情操在社會生活中回複原狀。如果朋友所尊敬的不是我們實在的“我”,而是一個虛幻的“我”,那麼這種尊敬於我們還有什麼價值?隻要兩個人在談話時找不到回憶的線索,談話便繼續不下去。隻要你往深入探測,觸到了心底的隱秘,它便會如泉水般飛湧出來。在枯索的談話中忽然觸及了這清新的內容,確是最大的愉快。隻是,機密的傾吐不容易承當。要有極大的機警方能保守住別人的心腹之言。在談話中,掘發大家所不知道的機密在人前炫耀,是很易發生的事。當自己的心底搜索不出什麼時,人們會試把難得的秘聞來打動人。於是,人家的秘密被泄露了,即使他實在並不想泄露。
“沒有一個人,在我們麵前說我們的話和在我們背後說的會相同。人與人間的相愛隻建築在相互的欺騙上麵,假使每個人知道了朋友在他背後所說的話,便不會有多少友誼能夠保持不破裂的了。”這是柏斯格(Pascal)的名言。普羅斯德也說,我們之中,如有人能夠看到自己在別人腦中的形象時定會驚異。我可補充一句說:即看到自己在愛他的人的腦中的形象時也要惶惑。因此,狡猾之輩不必撒謊,隻要把真實的但是失檢的言語重述一下,便足使美滿的情操解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