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洛亞《論幸福》
幸福的秘密
“你願意知道幸福的秘密嗎?”這是數月前《倫敦泰晤士報》在“苦悶欄”內刊布的奇異告白。凡寫信去的人都收到一封回信,上麵寫著《聖經》中的兩句名言:“你要求吧,人家會給你;尋找罷,你會獲得;叩門吧,人家會來開啟。因為無論何人,要求必有所得,尋找必有所獲,而人家在你叩門時必開啟。”這的確是幸福的秘密,古人亦有同樣的思想,隻是用另一種方式罷了,他們說潘多拉盒子裏的一切災禍飛盡之後,底上剩有“希望”。求愛的人得愛;舍身友誼的人有朋友;殫精竭慮要創造幸福的人便有幸福。
但隻限於此種人而已。我們少年時,我們在無從回答的方式下提出問題,我們問:“在一切觀點上都值得愛慕的男人或女人,我怎麼能找到呢?我怎樣能找到一個毫無瑕疵的朋友值得我信任呢?何種才是能永遠保障我國的完滿的法律?在何種場合何種技藝中才能遇到幸福?這樣提出的人生問題是沒有一個明智之士能夠解答的。在多少抑揚頓挫式的曲折之後,還須學著貝多芬的堅持固執的格調,如在一部交響樂之終,反複不厭地奏著圓滿的和音一般,還得把幸福的題旨重說一遍嗎?永續的平衡狀態在人事中是不存在的。信仰、明智、藝術,能令人達到迅速的平衡狀態。隨後,世界的運行,心靈的動亂,破壞了這均衡,而人類又當以同樣的方法攀登絕頂,永遠不已。在固定的一點周圍,循環往複,嬗變無已,人生雲者,如是而已。確信有此固定的中心點時即是幸福。最美的愛情,分析起來隻是無數細微的衝突,與永遠靠著忠誠的媾和。同樣,若將幸福分析成基本原子時,也可見它是由鬥爭與苦惱形成的,唯此鬥爭與苦惱永遠被希望所挽救而已。
——莫洛亞《論幸福》
幸福是人類的最終目的
人的幸福不能依附於財富。因為財富有兩種:自然的和人造的。自然財富是自然的需要的材料,如食物、飲料、衣料、運輸工具、寓所等等。人造物和自然物相比不是直接有助於人類,如貨幣是由人為發明的,是為了交換的方便和作為買賣商品的尺度而發明的。
可見,人的幸福不能存在於自然財富之中,因為如果人們追求這種財富,把它視為人類本能需要的支柱,那麼它就不會成為人的最終的目的,相反的,卻使人本身成為它的目的。然而在一係列自然物中,所有這些東西都是在人的支配之下的,是為人類服務的……
至於人造的財富,人們隻由於自然財富的皆有才追求它,隻是為人的生活需要才發明這種工具。因此,這類財富更不能成為人類最終的目的。所以,幸福不能僅僅存在於財富之中,幸福應是人類的最終目的。
——阿奎那《神學大全》宗師與信徒的友誼關係
此刻我們隻要研究友誼的一種上層形式了,即是宗師與信徒的關係。剛才我們曾附帶提及,盡情地傾訴秘密不是常可能的,因為友誼如愛情一般,主動的是人類,是容易犯過的。故人類中最幽密最深刻的分子往往傾向於沒有那麼脆弱的結合,傾向於一個無人格性的朋友,對於這樣的人,他才能更完滿更安全的信賴。
我們說過,為撫慰若幹痛苦與回憶起見,把那些痛苦與回憶“在社會生活中重新回複一下”是必要的。大多數的男女心中都有靈與肉的衝突。他們知道在社會的立場上不應該感到某種欲望,但事實上他們確感到了。人類靠著文明與社會,把可怕的天然力馴服了,但已給鎖住的惡魔尚在牢籠中怒吼,它們的動作使我們惶惑迷亂。我們口裏盡管背誦著法律,心裏終不大願意遵守。
不少男女,唯有在一個良心指導者的高尚的、無人格性的友誼中,方能找到他們所需要的超人的知己。對於那些沒有信仰的人,唯有醫生中一般對於他們的職業具有崇高的觀念之士能夠盡幾分力。醫生以毫無成見的客觀精神諦聽著一個人的懺悔,即駭人聽聞的懺悔亦不能擺動他的客觀,使人能盡情傾訴也就靠著這一點。楊格(Jung)醫生曾謂:“我絕非說我們永遠不該批判那些向我們乞援的人的行為。但我要說的是,如果醫生要援助一個人,他首先應當從這個人的本來麵目上去觀察。”我可補充一句話,醫生,應當是一位藝術家而運用哲學家與小說家的方法去了解他的病人。一位偉大的醫生不但把肉體來治療精神,還把精神去治療肉體。他亦是一位真正的精神上的朋友。
對於某些讀者,小說家亦能成為不相識的朋友,使他們自己拯救自己。一個男子或女子自以為惡魔,他因想著自己感有那麼罪惡那麼非人的情操而自苦不已。突然,在讀著一部美妙的小說時,他發見和他相似的人物。他安慰了,平靜了,他不複孤獨了。他的情操“在社會生活上回複了”,因為另一個人也有他那種情操。托爾斯泰和史當達書中的主人公援助了不知多少青年,使他們渡過難關。
有時,一個人把他思想的趨向,完全交付給一個他認為比他高強的人的思想。他表示傾折,他不願辯論了;那麼,他不獨得了一個朋友,且有了一個宗師。我可和你們談論此種情操,因為我曾把哲學家阿侖當作宗師。這是什麼意思呢?對於一切問題我都和他思想相同麼?絕然不是。我們熱情貫注的對象是不同的,而且在不少重要問題上我和他意見不一致。但我繼續受他思想的滋養,以好意的先見接受它的滋養。因為在一切對於主義的領悟中,有著信仰的成分。選擇你們思想上的宗師罷,但你一次選定之後,在駁斥他們之前,先當試著去了解他們。因為在精神友誼中如在別的友誼中一樣,沒有忠誠是不濟事的。
靠著忠誠,你能與偉大的心靈為伴,有如一個精神上的家庭。前天,人家和我講起一個格勒諾勃爾(Grenoble)地方的木商,他是蒙丹的友人。他出外旅行時,從來不忘隨身帶著他的宗師的一冊書。我們也知道夏多勃裏安、史當達等死後的友人。不要猶疑,去培植這種親切的友誼罷,即是到狂熱的程度亦是無妨。偉大的心靈會帶你到一個崇高的境界,在那裏你將發見你心靈中最美最善的部分。為要和柏拉圖、柏斯格輩親近起見,最深沉的人亦卸下他們的麵具。誦讀一冊好書是不斷的對話,書講著,我們的靈魂答著。
有時,我們所選的宗師並非作家哲學家,而是一個行動者。在他周圍,環繞著一群在他命令之下工作著的朋友。這些工作上的友誼是美滿的,絲毫不涉嫉妒,因為大家目標相同。他們是幸福的,因為行動使友誼充實了,不令卑劣的情操有發展的機會。晚上,大家相聚,互相報告日間的成績。大家參與同一的希望,大家得分擔同樣的艱難。在軍官和工程師集團中,在李渥蒂(Lyautey)和羅斯福周圍,都可看到此種友誼。在此,“領袖”既不是以威力也不是以恐懼來統治。他在他的方式中亦是一個朋友,有時是很細膩的朋友,他是大家公認而且尊敬的倡導者,是這美滿的友誼集團的中心。
以前我們說過要使一個廣大的社會得以生存,必得由它的原始細胞組成,這原始細胞先是夫婦,終而是家庭。在一個肉體中,不但有結膜的、上皮的纖維,且也有神經係的、更錯雜的、有相互連帶關係的細胞。同樣,我們的社會,應當看做首先是由家庭形成的,而這些家庭又相互聯係起來,有些便發生了密切的關係,因了友誼或欽佩產生一種更錯雜的結合。這樣,在肉的愛情這緊張的關係之上,靈的愛更織上一層輕巧的緯,雖更纖弱,但人類社會非它不能生存。現在,你們也許能窺探到這愛慕與信任的美妙的組織了,它有忠誠的維護,它是整個文明的基礎。
人類的種種不幸
這光與力的根源,雖為觀察者所無法探測,但若研究它在各種情形中的變幻時,有時亦能發見此根源之性質。在確定幸福的性質(這是我們真正的論題)之前,先把幸福所有的障礙全部考察一下,也許更易抓住我們的問題。我們不妨打開邦陶爾的盒子,在看著那些人類的禍患往外飛的時候,我們試把最普通的疾苦記錄下來。
首先可以看到災禍與疾病的蜂群。這是一切患難中最可怖的,當災禍疾病把人類磨難太甚而且磨難不已的時候,明哲的智慧亦難有多少救治之方了。像製欲派那樣的說痛苦隻是一個名詞,固然是容易:“因為,他們說,過去的痛苦已不存在,現在的痛苦無從捉摸,而未來的痛苦還未發生。”事實上可不然。人類並許多“瞬間”的連續,我們無法把那些連續隨意分解開來。過去的痛苦的回憶,能把現在的感覺繼續地加強。無疑的,一個強毅之士能和痛苦奮鬥而始終保持清明寧靜的心地。蒙丹曾以極大的勇氣忍受一場非常痛苦的疾病。但當生命隻剩一聲痛苦的呼號時,即是大智大聖又有何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