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寺不大不小,我走了一圈,雨卻小了,漸漸沒了。
脫下鬥笠蓑衣,我抬頭望著天空。
這一夜,虛空無月。
忽然遠處步行來一群人,均是青灰袍子,蓑衣滴水,鬥笠掛在身後。
那是通洛寺的僧侶。他們靜靜走來,卻無人看我。
我站在路邊看著他們緩緩走過,忽覺四大皆空有何不好?
正想著,突然一顆佛珠從僧侶中落了下來,順著青石板滾到我鞋前。然而他們沒人停下。我拾起來。
“不知是哪位師傅落的佛珠?”
我長久無言,又因淋雨,聲音有些沙啞。大概是這一聲嚇到他們,他們均停下步子回頭看我。
是的,那夜空中無月,世間青灰一片,淡淡的不過是雨水折來遠處人家門前的燈火。
可是我卻看的清晰,隻是那一目,我看見那人容貌的那一刻,不住退了兩步。
仿若那一刻,三千世界不過是一抹青灰,佛祖讓我凝視的,也不過是那人純粹幹淨的臉。
我更沒想到眾僧人中是他折身走了過來,衝我點了點頭,攤開手。他的手不大,手指長而直,掌紋清晰。
佛珠是他的。
我垂頭遞上去,鬢發碰了一下他手心。
“多謝施主。”
就這樣,他轉身緩緩走了。
那一刻我想,或許,他不該是一個僧人。
後來我才知,那夜我們停腳的是通洛寺的後門,因為通洛寺從不鎖正門。
這或許隻是一個小小插曲。
房屋破落後,崇、宣和我重新買下一棟小屋,在山腳邊,離山上略近一些。於是生活依舊依舊。粗茶淡飯,餘輝朝陽,我覺得找到了新生。
我依舊每日去無來庵,上香或閑坐,我想,本都是清淡的人,相交甚好也無過。偶然上香會想著母後,對著佛足落淚或掩麵。在萬象之佛前,世人皆脆弱。
崇每日隨我,每每都過度保護,在這平地野村,實在不適合皇家似的守護。這日宣去河邊捉魚,我千勸萬勸,才將崇一起勸去。
整理衣物後,我提著自家種的一籃子青菜,獨自上山。
我沒料到走到半山又下了雨,這裏青石板鋪上的窄窄山路異常難走,我抬頭時已看到通洛寺的後門,雨落太大,我想是避避雨的時候了。
緩緩上爬,迎著雨簾我看見一個僧人站在路邊,遠遠望著山下,他的側臉染雨,宛若清竹,長衫襲雨,重重垂在腳側,眉目清婉,似要化了這天地。
我看的一怔,腳下一滑,摔倒在地下,菜籃子滾了下去。
他回過頭來看我,看了許久,也隻是淺視。
我想他大概會來扶我,但他沒有,隻是走過我身後去撿起散落一地的菜。裝好之後便放在我身側。
“你為何不扶我?”
他回過頭來,“你幫我拾起佛珠,我便為你拾起這籃子菜。”
我愣愣坐在雨裏,想他是真的被這施舍來去的佛理浸染的徹頭徹尾。
他走到寺門處,停步卻未回首,“雨這麼大,不若進寺上柱香,等雨停再走。”
我點頭起身,“多謝。”
寺廟並不大,住持是個好心的老僧人,見我孤身一人也不好淋雨上山,這便多添碗筷,留我下來。
齋前我才睹見他,他換了一身雪白長衣,進門時他正抬起頭,與我對視須臾。
在宮中,地位低我者,不敢與我對視,地位高我者,不屑與我對視。或是誰家男眷,入了宮亦不許與我對視。
他這一眼看的似乎深,又或是我的錯覺。
隻是這般,就亂了我芳華幾許。
齋飯後,是僧人齊齊誦經,其實他並未見特別,隻是我每每看去似乎都能瞧見他。我坐在正殿屋簷下,望著細細落雨,側聽雨中鍾磬,方感年華不過是這般歲月。
往日富貴人前,都是淡夢一場,散了便也散了,有何傷感。
不久雨小了一些,我這才準備走,走了兩步卻覺少做些什麼,回頭去見,卻看見他的眼。
那日正殿檀煙縈繞,紅燭篤定,大佛神情安逸,眾僧白袍熠熠。
可我卻覺得,這一切不過是為了讓他回眸一次。
這是他第三次回首看我。
第一次淡視,第二次淺視,第三次……我不敢凝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