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滾的黑煙飛一般壓過來了。就如同漲潮的海水一般,挾裹著嗆人的灰風,漫過城牆,一浪挨一浪地捕捉著渡口上蠕動的人流。
蒼白的長江被蒙在淺黑的硝煙裏,驚懼地顫抖。天和地黑成一片,那崩天裂地的爆炸聲中,人流發出的嘈雜聲,撼得江麵上兩隻滿載的輪船不停顛簸,然而渡口的人潮,象開了閘的瀑布一般,向那兩隻已經“嗚嗚——”長鳴的輪船上傾瀉而下。
石媽用雙手死死地抱緊了剪票口的一根木頭柱子,有人挑著擔子從她身邊拚命地擠過去。她的兩手幾乎要抱不住那根木頭,包著頭巾的婦女和扛著被卷的男人一個個地由她背後蹭了過去。石媽低下頭看了看兩個孩子,大聲喊道:“抱緊我!抱緊我!”她接著便抬起頭來,用力吸了一口氣,竭盡全力地對著岸上的人潮叫喊:“太太!太太!先生——”一麵喊,一麵吃力地在那些豆粒般大小的人頭上尋找一位戴襲皮帽的年輕女子和一位戴禮帽的紳士。
“娘!娘!”是石媽十六歲的兒子立峰在嚷:“娘!船要開了!”
“等等太太呀!”石媽哭了。拿手抹了把眼淚,絕望地嘶叫:“太太——先生——太太——先生——”
“這位大嫂!兵荒馬亂的,就別找了!”
說話的人看到石媽放聲大哭,便也提高了聲音嚷:“你還是讓開路吧!北洋軍就要破城了!新軍敗了——!”
“太太——”
“轟”的一聲巨響,剪票口的木柵欄被人潮衝塌了,石媽下意識地一鬆手,才沒有隨著那股強力倒下去,然而不等她站穩身子,就被麵前的一排人往後一推,踉踉蹌蹌地就衝到了江邊,幸好兩個孩子始終緊緊地跟著她,才沒被人潮衝倒。石媽剛鬆了口氣,身後又是一緊,立時向前一撞,便上了甲板,渾濁的江水在漸漸移動的船身邊掀著幾米高的巨浪,石媽慌了神,而膝下一直沒出聲的孩子又“哇”地一聲哭起來:“媽媽——”
“少爺!少爺不要哭了!”石媽想把五歲的小克抱起來,卻根本彎不下腰,隻能將小立峰和小克護在膝前,這才想起來撩撩滿頭的亂發。
小克兩隻小手拚命攥著石媽的黑府綢燈籠褲,帶哭帶嚷地道:“我們去廣州!我聽媽媽說,從廣州到香港去……石媽,我們去廣州找媽媽……”
石媽如夢方醒地抬起頭來,看看四周密密麻麻的人群問:“這隻船是去廣州嗎?”
“那一隻去廣州。這隻去上海。”不知誰回答了一句。
石媽急了,不要命地向船梯那裏擠:“讓一讓!讓一讓步,我要下船!請讓一讓!”
人群如同石壁一般紋絲不動,石媽偶然間一抬頭,卻見船舷外是黑乎乎的一頃江水,直連到迷迷朦朦的天際,回首顧盼南京碼頭,不知何時已成為極遙遠的一線黑岸了。
上海碼頭比南京江岸的氣象,要平和得多。雖然從江輪上下的一群人衣衫襤褸,不多時也都散盡,和南京馬路上一樣的黃包車來來回回地跑,漆黑油亮的外國汽車也隨處可見。正對著碼頭的,是一幢尖頂的洋樓,有些象西北歐鄉間的教堂。那淡灰的磚樓頂部,是一麵碩大的羅盤鍾,此時時針和分針都指著正北方。
石媽在那不緊不慢的鍾聲裏緊鎖住眉。立峰和小克兩個孩子一聲不響地跟著自己,才出渡口,街邊就是一溜小吃攤,架在爐膛上的蒸籠和湯鍋,一隻隻都竄著熱氣,香噴噴地聯成一團濃霧,很象每天早晨長江上的那種白白的江霧。
“姆媽!湯包要哦!”不知哪個攤主在向石媽兜攬生意。石媽隻是搖了搖頭,卻又不由看了兩個孩子一眼。小立峰畢竟十六歲了,比較能控製一點,而五歲的小克就不同了,一雙眼睛緊緊地盯著攤主手裏的兩個小湯包,目光異樣照亮。
攤主瞧著小克,帶笑地把兩隻手一揮,“少爺,湯包好吃來!”
石媽見這樣子,生怕小克站住不走,便將小克的小手一拉,幾步便從這些桌子裏插了出去,拐進一條弄堂。
弄堂打掃得倒還幹淨,石媽乏力得很,顧不得什麼,揀了個青石條,便坐了下來,小立峰也跟著坐著,唯有小克嫌髒,不肯坐,將兩隻小手插在褲兜裏,筆直地站著,開口道:“石媽,咱們去廣州吧。”
石媽用兩手托著下巴,發了半天的呆,方開口說:“在南京上船的時候,包袱弄丟了,哪裏有錢買船票!”
小克不作聲,低下頭悶悶地,便小聲地哭起來了。小立峰忽然說:“少爺,你的扭扣不是金做的?那都是錢呐!”
小克愣了一會,說:“有金子管什麼用呢?”
“買船票呀!去香港找太太!”小立峰從地上一跳起來,兩隻手向前一抓,早將小克兩個衣扣扯下來了。
晚上在旅店借宿時,石媽很快便扯開了鼻鼾,小立峰睡在石媽的腳頭,早已睡熟。隻聽得半開的窗戶外麵,有店主人走動和說話的聲音,時而還有一兩聲潑水的聲音,別的便沒有動靜了。
小克將被子蒙著頭,睜著眼看著那輪月亮發怔。白天的時候,他和小立峰一起,跟著石媽去渡口買船票,但是渡口的人說,時下江麵不穩,到廣州的輪渡停開半個月。小克著急的倒不是輪渡停開,而是石媽拿兩個扣子換了錢以後,上酒樓要酒要菜,還給小立峰買零食,那兩隻金扣子,照此下去,就算能對付半個月,又如何有剩錢去買船票?小克看了好半天的月亮,看得眼睛都酸了,用手一揉,卻是濕的。月亮裏很清楚有棵桂樹的影子,桂樹長得又高又密,斜斜的,恍惚有個小人在砍那月桂,小克不由想起嫦娥的故事來了。嫦娥奔月是媽媽說了幾遍的老故事,想起嫦娥,就想到媽媽了。媽媽頸窩那兒有一對紅痣,襯在月亮那麼白的皮膚上,就象小白兔的紅眼睛,小克擦了擦眼淚。他記得媽媽很好看,嫦娥一定就長得和媽媽一樣。不知不覺地,小克便把兩隻手從被子裏伸出來,想抱那輪白白的胖月亮,可是一伸手,才知道月亮老高老遠,小克將兩手向月亮拜了拜,忽見一道眩目的光華刺入眼簾,小克瞧清楚那光華是右手大拇指的戒指上折出來的。那是一粒真正的鑽石戒指,前幾天才戴上的,因為小克五歲了。小克記得,是爸爸、媽媽和他一起到首飾店裏,讓他自己挑的。他還記得爸爸說:“還真識貨呢!真鑽石!”聽爸爸的口氣,應該是很貴重的東西。小克想到這裏,很小心地把戒指褪了下來,對著月光一看,發現那指環上刻著小字,但是他不認識那幾個字,小克拿著戒指玩了一會,便坐起來,把戒指的扣環拉開了些,脫掉了腳上的絲襪,把戒指套在左腳的大拇指上,再穿上襪子,小心翼翼地放直了腿,鬆了一口氣。仔細檢查全身上下,袖子上還有個黃金袖扣,用牙咬下來藏在褲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