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靜靜地照著,小克裹緊了被子,向著月亮閉起眼睛。
石媽帶著立峰和小克兩個孩子,一直趕到渡口,才停下來歇一口氣。石媽站在一個角落裏,隻是瞅著剪票口看。本來她還有餘錢去買廣州的船票,誰知上了一次外灘,回來便找不著錢了,竟丟了個幹幹淨淨,這還事小,住了半個月的旅店,還差幾天房錢,趁店主人沒理會,悄悄地帶上兩個孩子跑到渡口,隻想混上船去,誰知看了一會,那渡口井然有序,一絲不亂,驗票上船,一個也蒙混不進去。石媽越看越急,抬手在額頭上一抹,倒抹了一頭的汗,正惶急間,不知由何處走來一個人。
這人穿著玄色的絲夾襖,戴著頂同色的洋呢絨禮帽,一條中式的寧綢褲,胸前的襟縫裏斜掛著一條明晃晃的金表鏈,氣度十分安詳。將石媽略打量了一下,又看看兩個孩子,便問:“這位大嫂,敢是遇到難處了?”
石媽聽這人一口順溜的京片子,想也是外地來滬的,便點了點頭,很想從頭細細地說,又覺不妥,遲疑了半晌,才歎口氣道:“想去廣州,沒錢買船票……”
那人“哦”了一聲,說:“廣州也不太平呀,幹嘛去廣州呢?”
石媽兩手扶著小克的肩膀,向前推了一推道:“總是為了少爺,不然我就帶著孩子回湖南了。”石媽見這人舉止有度,不象是邪路上的人,便把經過揀要緊的略說了一說。
那人並不立即回話,半昂著頭,望著空中,似乎在想什麼似的,好久才把頭一低道:“原來是南京來人。那是幾號呀?”
“九月二號,”石媽又說:“本曆的八月初四。”
那人似乎吃了一驚,隨即向一旁走了幾步,石媽跟了過去,他才壓低聲音說:“實話告訴你,大嫂,九月二號南京去廣州的船,半道兒上就翻了,一個人也沒留下來。”
石媽似是挨了霹靂一般,半晌作聲不得。
那人便歎了口氣,說:“我看,你還是回老家去吧。”
石媽很費勁才忍住淚水,卻嗚咽地說:“我可哪來的錢呢?”
那人不以為然地將手一指:“那不是?!”
石媽順他所指看去,卻是立峰和小克兩個孩子,不由吃了一驚,連哭都忘了,怵然地望著那個人。那人笑了一笑,說道:“你是沒出過門,不明白外頭的事兒,一個孩子,值不少銀元呐!要是擔心孩子受苦,就找個好點兒的人家,比跟著你不強多了?”
石媽聽他這麼說,直發了半天的愣,吃吃地道:“先生的意思,哪一個值錢呢?”
“大的好養,就是不貼心,小的又太小。”那人揣摩了一會,才最後說:“還是大的吧,你去問問。”
石媽慌得要哭,哀哀地道:“那不行!那不行!”那人看了石媽一眼,說:“你自己瞧著辦吧,我還得去辦事兒。”
“先生!先生!”石媽急得一把拖住,那人便回過頭來,卻是不願久等的樣子,石媽把四處一看,見地生人疏,一時情急,咬牙開口道:“先生!您發發慈悲,就把小的留下吧!”
那人聽石媽一說,便站住了,遙遙地看了小克半天,是十分滿意的神氣,就從兜裏摸出一大把銀元來,數也不數便往石媽手中一放,說:“就這麼辦!”
那人走到小克身邊,將腰一俯,和言悅色地道:“跟我走吧!”
小克將手向後一縮,昂著頭問:“去哪裏?”
“去找你媽。”那人說著,便雙手把小克一抱,直起身,不再看石媽一眼,登上一輛黃包車,一溜煙地向著南邊的路道去了。
北平城宣武門外的韓家潭,是京城裏有名的大下處。那宅子四周的圍牆極高,庭軒齊整,朱漆大門壓著對銅門環,裏進三道門楣,各有春聯橫批,入門穿廊。鬆竹梅歲寒三友栽種,過前後廳,又三四折,是個最大的正廳,門檻最高,廊柱最大,迎麵是一幅關聖,兩旁堂聯:“長天色映秋江媚,梨園調奏曲苑新。”下麵是花梨木的長供桌,香燭極旺,供著糕點旨酒,並有小小的三柱牌位,當中是唐朝的玄宗,左邊一個是關公,右邊是楊三奎。這是正廳,磚地鋪得十分齊整,據說是宮裏派人給校對的,所以門、窗、梁、欞處處精細工整。
三輝的掌班白玉珀,今年四十七歲,閑時無事,好擺個棋陣,自己下著解乏,有時也和夫人洪品霞對弈,倒也悠閑自在。這日正與夫人下到酣處,忽聽門外的石階上“登登登”的一陣亂跑,腳步雜遝,似乎不隻一人,白玉珀心中不悅,沉聲問:“誰啊?這麼沒規矩!”
一句出口,外麵立時沒了聲息,好半天才蹭進兩個小孩來,白玉珀一看,正是班子裏唱老生的餘承鶴和唱花旦的餘雙兒兄妹,這兩兄妹是孿生,都是九歲。蹭進了正廳,“撲”地跪了下去,不敢作聲。
白玉珀便扭過頭看著棋盤,隨即問:“跑什麼哪?”
餘雙兒的聲音,極清脆地道:“師父,是三叔回來了!”
“哦”,白玉珀有些意外,很高興地道:“是三泰呀!”
白玉珀正要起身,卻見一個人已一步踏了進來,一邊用手摘著禮帽一邊說:“白老板,這次不虛遠行!給您帶了個絕好的孩子!”
白玉珀才站起身,已有一個小小的孩子,十分吃力自那老高的門檻上跨了進來,這時正是中午,秋天的日光又亮又透,整個大廳裏十分明朗,白玉珀定睛一看,還未開口,身後已是一聲低呼:“好俊的一對眼睛!”那洪品霞原是坐於位上的,此時不但立起身來,還一徑走到那孩子的麵前,上上下下地細細打量,白玉珀背著一隻手,已繞那孩子,轉了來回三四個圈子,便問道:“你多大了。”
“我五歲”。那孩子的眼中,一直汪著兩潭淚水,卻是緊緊咬著嘴唇,不讓那淚水滾下來。
白玉珀看著這孩子一排糯米般的珍珠牙,便對李三泰道:“這是哪家的少爺吧?這身氣度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