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賽燕在《穆柯寨》裏出了個不大不小的差錯,班裏倒有兩個孩子,一時都不能上台了。羽飛傷得挺重,傷口看看便腫起來,又發了炎,看樣子,不到秋天,是決不能再動兵器的,而賽燕也須老老實實地練半年來補過。一麵就依舊去料理師娘的粉釵衣裙。一日,師父師娘俱在臥室的時候,賽燕正拿著塊抹布在屋裏擦那些瓷器。洪品霞看著賽燕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拿指尖在桌上劃。白玉珀看夫人隻是盯住賽燕不放,便問:“在想什麼呐?”
洪品霞被這一問,局促起來,飛紅了雙頰,訕訕道:“三泰這個人真是,怎麼就不給我找個唱青衣的小姑娘!”
白玉珀看夫人的神情,已知端倪。想了一想,便叫賽燕道:“不是又要說你,你怎麼就會把你小師哥捅成這樣?”
賽燕自那夜裏起,一聽別人提這事,就心驚肉跳,心中委實又委屈又自責,往往要掉眼淚,如今越發聽不得“小師哥”三個字,偏偏師父忽然又提起,腦子裏“轟”地一聲,眼淚早在腮邊掛住,粉紅的小臉,頓時變得煞白,孩子的心裏,萬事都最當真,經不起風浪,若是原本就很懊悔,大人再要數落幾句,總會傷心得整日裏沒有精神,賽燕就是這樣,從那天夜裏起,再也沒笑過,也不和師哥師姐玩了,就象犯了罪一般,整日裏不說話。
賽燕這副神態,做師父師娘的,看得最清楚。為著把這局勢扳順,白玉珀和洪品霞,不約而同地都想到了一個辦法。隻是兩人從未明白地商量過,今天湊著一個偶然的機會,白玉珀便索性說出來了。洪品霞先聽丈夫那麼問賽燕,也不清楚他的意思,就在一邊靜觀。
於是賽燕嗚咽的聲音,就象是那天夜裏一樣難過地說:“師父……我不是存心的……”
“可是戲砸了,對不對?”白玉珀不依不饒地說,“有誰還‘存心’要唱砸戲?那不都是失了手鬧的!你把你小師哥的肩膀,捅了多深一個窟窿,你是沒見著,我和你師娘可都瞧見了,那一槍要是搠在臉上,不破了相嗎?就算那傷養好了,肩上跑不了要留塊疤!”
賽燕“嗚嗚”的哭聲,隨著白玉珀的話,越來越響,拿兩手直擦眼睛,那淚水依然順著指縫向外竄,白玉珀見賽燕哭得渾身直顫,就說:“你後悔也沒用了,你小師哥的那隻胳膊,算完了!他後半輩子怎麼著落,你瞧著辦吧!”
賽燕哭著便跪了下來,哽哽咽咽地道:“……師……師父……我……我嫁給他……我服侍他……一輩子……”
洪品霞至此,才明白丈夫的意思,一陣高興,開口道:“你蒙誰呢?”
師娘這一激,賽燕直喊起來:“我嫁!我嫁!我嫁!我嫁給小師哥,我給他做老婆……”
洪品霞見一個十二歲的小姑娘,臉哭成花貓形狀,卻說這等話,委實忍俊不禁,“噗哧”一聲笑出來,再板不住臉:“沒羞沒躁的!多大點兒的人,你要嫁誰呢?”
賽燕忽見師娘笑了,轉而又見師父也是極慈祥的神色,方才醒悟過來,小臉登時便和身上的小紅襖一樣,紅得都透了,這一來連哭也忘了,也忘了擦擦眼淚,就這麼含著淚便害起羞來的樣子,叫洪品霞十分憐愛,俯下身將賽燕拉入懷中,撫慰的口氣道:“你小師哥哪裏真就殘了!你呀,就安心練功,等你十八歲了,你師父師娘作主!你得記住別去告訴你小師哥,你要告訴了,我就去和他說,是賽燕自己提的這門親事……”
“師娘!”賽燕唯恐她當著師父的麵,再說什麼叫自己難堪的話,很忸怩地低下了頭,拿手指亂絞著衣掌的滾邊,“我不說……”
白玉珀神氣爽然地,將桌子輕輕一擊,似是卸去了一肩重擔,深深地籲了口氣,那洪品霞,亦是欣慰已極,兩手摟著賽燕,一下一下地理那孩子的頭發,實在找不出一句要說的話了。
羽飛在養傷的幾個月裏,也不能算作清閑。因為白玉珀的脾氣,是要徒弟把後園書閣裏的書,最好都看一遍,加上羽飛自己生性就愛讀書,所以案頭日日是一部線裝的書,竟至手不釋卷,有時也陪師父下棋,以棋勢論古,直至天南海北,無不論及。有一日由案頭的一個蘇式盆景,就說起盆景的來曆。
“盆景源於漢晉,成於唐宋,盛於明清,”白玉珀說:“盆景其景物之美,雖由人為,卻宛若天然,使湖光山色畢陳於幾席之間,遊目聘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以示其‘小中見大’之殊美。盆景有三種。”白玉珀說到這裏,忽而停住,回憶了一會,有些疑惑:“是不是三種啊?”
“師父,是四種。”羽飛回答:“飄逸豪放推‘嶺南派’;虯曲多姿推‘川派’;蘇派以清秀古雅取勝,揚派則平穩嚴整。”
“太樂令鄭義泰案孫興公賦造天台山伎,作莓苔石橋,道士捫翠屏之狀尋又省焉。”白玉珀緩慢地背誦了一句,然後說:“這是
啊,不是有人畫盆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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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立本是畫了
,有個人托著盆景。”羽飛想一想,又說,“還有王維呢,除工詩畫外,不是‘以黃瓷鬥貯蘭惠養以綺石,累年彌盛’嗎?趙佶有
盆景圖,題詩雲‘水潤清輝更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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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珀對於徒弟的回答,很是滿意,看著案上那小小的蘇式盆景,極盡迂回跌宕之妙,小隙流水,苔色蒼茸,便說:“山石盆景總是差一點韻,還是樹木盆景好。要是樹木盆景的話,什麼造型最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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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露根’和‘七枝到頂’為最佳。” 。959a《》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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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盆景植物‘四大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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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四雅’之一,還有七賢,十八學士和花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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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珀其人,對徒弟的考問,極為瑣碎,也極為自然,往往說著說著,便提個挺別扭的問題出來,而且層層深入,就在一考一答的師生之狀逐漸分明之時,總是戈然而止,就和教戲一樣,要想不挨師父訓斥,隻有一種辦法:便是乖乖地練。而師父的威嚴,就在這平素的問答敘談之中,一點一點地連貫起來,以至見師父如見先祖,莫不敬畏。白玉珀平淡地又說:“再看一看 和
,不要知其物不知其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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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飛答應著,見師父有喝茶的意思,而杯中茶水已殘,便轉身取了茶壺,用左手拎著,右手略扶一扶,將師父的茶盞對了八成滿。這也是白玉珀的教訓:茶對得過滿,入目不秀;過淺,覺得空落,八成最宜,既悅目又適度。白玉珀且不喝茶,看著羽飛的右肩,那肩上依然是用夾板夾牢了固定著,為防手臂亂動,長畸了骨頭,連右臂也在胸前彎過來固定住了,羽飛一張稚氣的小臉,顯然瘦得多了,可知傷勢不輕。以白玉珀的脾氣,是絕不想去問他的傷口如何如何,那當徒弟的,比師父更能忍,竟是半個字也不提,白玉珀幾次倒想詢問,終於還是沒有開口。又因素來以為,男孩與女孩□□的方法不同,那近於是父親的擔憂,終於還是埋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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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歲一長的說法,是頗有道理的。賽燕轉眼便十三歲了,台上的見識,有了半年的沉積,漸漸已熟門熟路,加以扮相俏得可愛,很快便竄紅,師娘洪品霞知道女孩兒家的心思,最愛好看,台上花團錦簇地,總不能穿回家來,有時卸了妝之後,賽燕對著鏡子照時,洪品霞總能看到悶悶的神氣,每每不聲不響地脫下行頭,再換上自己的粗布褂子,人也象換了一個似的,低了頭就走。洪品霞看得清楚,也覺得可憐,便讓餘雙兒陪著賽燕上街去轉一轉,有合意的料子,就買回來。
那餘雙兒今年十九歲,完全是個極水靈的女孩兒,一般總穿著件月白的喇叭袖對襟小褂,下麵是一條湖藍的滾邊寬口褲,料子雖不是極好的綢子,但穿在十九歲的女孩兒身上,完全就不同了,細幽幽的風一吹起來,那寬寬的衣服便向身上靠,隱隱約約地一個極玲瓏的身段,高興起來一跑,又多了條極粗的長辮子在腰際左右亂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