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點鶯雖隻十六歲年紀,卻是滿腹的戲文,洪品霞點撥了幾次,便知道是個極好的角胚子。
青衣有了著落,很多戲就可以開排,先排的是《白蛇傳》,梅點鶯上白素貞,梁賽燕上小青,尚小鵬上許仙。教了幾次,吩咐幾個孩子一起練練。這三個孩子在師娘不在的時候,演那出《斷橋會》,倒也挺認真,就是賽燕最小,也最淘氣,那點鶯扮白娘娘時,須把尚小鵬扮的許仙護在身後,賽燕總是拿劍一揮一揮地嚇唬小鵬,小鵬膽子又小,每每見到那小青怒目橫眉地把一柄亮晃晃的寶劍向自己亂砍,真是嚇得要哭,所以每回喊“娘子救命!”“娘子救命!”之時,聲顫語短,倒挺逼真的。
點鶯每見鬧得不象話,總是勸解,可是賽燕根本不聽,她是小孩子的性情,鬧得起勁之時,一個勁地笑,哪裏還聽得進去勸解?況且雖然年紀小點鶯三歲,也是點鶯的師姐,如何會拿她的話作數?而點鶯新到,也不敢過分幹涉,小鵬膽子小,所以一日一日地背著師父師娘胡鬧,連戲也不要唱了,又沒人去上麵告狀。
這日,賽燕又是舉著劍,舞得“嗚嗚”作響就向小鵬走,一麵走一麵念科白道:“看劍!”臨了還加一句:“負心的畜牲!”小鵬早就哭起來了,一邊抹眼淚一邊躲,窘迫到了極點,而點鶯空自束手,一點辦法也沒有,那賽燕是越發沒有顧慮了,一麵用武旦的聲音“哈!哈!哈哈哈哈!”一頓極造作的笑,一麵走著台步追過去道:“小畜牲!拿命來!小畜牲!拿--命--來--”
小鵬繞著圈子亂跑,終於放聲大哭起來,賽燕見他十五歲的男孩子竟被嚇成這樣,很是得意,一陣風追了過去,追至路口,剛把劍舉起來,忽然發現那路口站著個人,仔細一看,是羽飛。顯然是把她的一通胡鬧,全都看見眼裏,沉沉地盯著賽燕,一句話也不說。
賽燕年歲漸大,除了怕師父,第二就怕小師哥,一見小師哥站在麵前,嚇得六神無主,慌忙將寶劍一收,很畏縮地站住了。
羽飛也不說話,就在場子旁邊的漆凳上,一撩長袍坐了下去,很平靜地看著尚小鵬,說道:“你過來!”
那尚小鵬見了救星,抹著眼淚,抽抽答答地便走近了:“小師哥!你給我作主!”
羽飛的眼睛也不看別人,就看著尚小鵬道:“重來!我看著!”
賽燕低著頭,回到原位站好,點鶯也站好,三個人從頭來排那折《斷橋會》。點鶯念到“負心的人呐--”羽飛忽道:“住了!”
點鶯不解,停了身段,看著羽飛。羽飛立起身,向前走了幾步道,“青衣的韻白,與花旦不同,講究一個‘嫻’字,念高了顯得輕佻,念低了顯得老成,嗓音高低的差域再大,也不能由著聲音往上升,往下沉,唱戲要第一顧戲,不能為了亮個好噪子,就把白素貞唱成潘金蓮。”
點鶯便將那句科白,重又念了一次,羽飛仔細聽了一會,說道:“又平了點,你記住,平‘起’,平‘起’,就是了。”
“那花旦就隨意多了?”賽燕便問,同時自己念著鑼鼓,“鏗鏘,鏗鏘,得得鏘,鏘得鏘,”便念道:“忽聽得”,頓一下,做個瞧科,“門簾兒響--”這才恢複本嗓“這對嗎?”
“花旦的京白,固然響亮一些,但也不能大做,不然,就串評劇上去了。”羽飛想了想,說道,“再有,就是念白的時候,得適當地壓一壓嗓子,這樣,再唱的時候,就顯出音調格外地亮,就和水淺岸高的道理一樣。”
《斷橋會》排完,點鶯和小鵬都走了,賽燕便走到羽飛身邊,說道:“今兒你可真給我麵子!”
羽飛見她賭氣,笑了一笑,說:“你是不對嘛。”
羽飛雖隻有十五歲,但賽燕卻一直將他當大人一樣看,覺得當著師妹和小鵬的麵,羽飛不回護她,就十分地不甘心,說:“謔!還真訓我呢!”
“我是你師哥,我怎麼不能訓你!”羽飛不再笑了,口氣依然和緩:“你好不好意思?這麼大了,還瘋玩!再不管你,將來準叫人笑話。”
“算咧!”賽燕嘟著嘴,蹲在地上,一麵拿手指劃地一麵道:“人家都認錯了嘛!要不你打我?”
“我打你?”羽飛吃了一驚,忍不住要笑,說:“你現在是半個角兒,要想紅全了,還得練,現在還不是你得意的時候。”說著,便起身向後麵去了,賽燕聽著那番話,竟發起呆來。默默細品那話裏的意蘊,忽有一種別樣的惘然,如有所失,卻又不知失之所在,仔細想開去,倒不在那話的本身,反在那詞句的上頭,逐漸有些異處。
賽燕將手撥弄著那地麵上薄薄的一層灰土,都忘了站起身回自己的屋裏,想著羽飛似乎真是長大了,卻又不知道長大了之後,與那未長大之時有何處不同,似乎就在這平常的瑣語之中,感覺不那麼如舊,賽燕想來想去,亦是理不出頭緒,自己心頭是漸漸地忐忑起來,就象那陽光下忽地來了片微雲,不能朗照,又揮之不去。
賽燕沒精打采地將頭一抬,卻見承鶴立在前麵。賽燕看了他半天,叫了一聲:“大師哥”。便依舊去撥那地上的土。
承鶴半皺著眉頭,說道:“我瞧了你半天了,你有心事?”
“沒呢,”賽燕懶懶地,“大師姐呢?”
“哦,她跟師娘出去了。”
“去哪了?”
“大概是副司令的太太家請去玩牌。”
“哪個副司令?”賽燕蹲在地上,抬頭看看承鶴,“石副司令?”
“是他,他後頭有個徐總統呢。”承鶴似乎有很多消息,挑揀了一會,才說:“徐總統跟過去的攝政王差不多,還要大一點。要不是當年孫中山北伐,誰也不知道陳炯明都是他的人,石副司令管咱們東北,還得靠徐總統扶一把,不然,直係奉係還能二虎共山?”
承鶴還想往下說,可是賽燕不感興趣,說道:“徐總統和石副司令家裏,老有人來聽戲,請師父和小師哥去,你知道嗎?”
“這沒有什麼,咱們三輝在程長庚那時候,唱了同光兩朝呢。”承鶴將手向前一指說:“這房子都是那時候宮裏給銀子蓋的。”
自程長庚時候起,三輝在四大徽班裏就為首強,是北平城裏最響的班社,一直維係了三十多年,不見衰勢,再到楊二奎楊月樓,就到白玉珀這一代,所以國中的顯貴,凡在京的多有往來。班裏的孩子自小,說起那些當勢的人物,都是一串一串的名字頭銜,很引為常事,那賽燕和承鶴這些孩子,又與四箴堂科班的孩子不同,由師父師娘自小□□,更是見多識廣,所以賽燕不以為意地便說:“副總司令總得來請我,那時候我也不去。”
“你不去,我去呀!”承鶴笑嘻嘻地果然揚了幾張柬子出來:“實話告訴你,憑你旦角怎麼紅,紅不過唱老生的。
裏說,‘京班最重老生,向來以老生為台柱’,你瞧瞧,這不都要請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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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燕看著那柬子,十分眼饞,又不服氣,鼻子裏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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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鶴又說:“你以為你小師哥當真攻武生呀?那是年輕的時候悠著玩兒的,他須生才是正兒八經唱得本色!程派!你知道為什麼?一個準班主,要不會老生,絕對壓不住班子!”
賽燕覺得承鶴,很有幾分賣弄。因為他說的事,並不怎麼太新鮮,自然隻有一個解釋:承鶴這麼故弄玄虛,是為著逗自己不高興。這顯然和小時玩的把戲是一樣的,賽燕有心不生氣,卻不能不惱火,因為她雖隻有十三歲,卻不喜歡別人把自己當做小孩子看待,往往看待小孩子,是一種“糊弄”的態度,賽燕對這種態度,是非常地不滿,所以鄭重其事地說:“小師哥當不當班主,關大師哥什麼事?他唱得好不好,又關你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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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鶴見賽燕真不高興了,也就不再開玩笑,說道:“不關我的事,這話不錯,”下一句想忍,終究沒忍住:“可是關你的事呀!”承鶴見賽燕連眉毛都直豎起來,知道真動火了,一迭聲地說:“狗咬呂洞賓!狗咬呂洞賓!”搶在賽燕開口之前,一溜煙地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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