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多情豈止春庭月(2 / 3)

那小客廳裏,生著個銀壁爐,地上是紅絨地毯,當中茶幾上是一桌西點和香檳,此外並無人影,羽飛正疑惑間,那身後的門已響了一下,回身去看,卻不是賽燕進來,而是司令太太將那兩扇對開的西式雕花門鎖上了,手裏搖著柄羽毛團扇,徐徐地走過來道:“小白老板,請坐!”

羽飛此時,已明白了她的意思,有心要走,卻又不能因此得罪司令太太,正不知如何是好時,司令太太已走到身邊,將手按著羽飛的肩膀,羽飛又不能將她的手就這麼推下去,隻得坐了下來,這一來,司令太太果然就折轉身,走到沙發旁邊,挨著羽飛便坐了下來,自己倒了一杯香檳,呷了一口,說:“我嫁給他之後,才知道他原來的事。我原來以為他是什麼出身呢!整個一個奴才胚子!”

羽飛覺得她的目光熱辣辣地直盯住自己,不由低下了頭,司令太太又道:“他和他娘都不是好貨!在南京碼頭,把小少爺都給賣了!人家才五歲呐!缺不缺德呀!”

羽飛聽了這話,就如挨了鞭笞一般,驀地抬起頭,立即又強自鎮靜下來,頗為困難地說:“太太,我要告辭了。”

“喝一杯再走吧!誰叫你聽了我這些話呢”司令太太黯然地一笑,似乎有滿腹的感慨,終於咽住了,倒了一杯酒,直遞過來,“喝一杯!就一杯!”

羽飛此時,已心亂如麻,忽然覺得從未有過的乏力,接過酒杯,手指卻在亂顫,幾度舉杯,都無從下咽,將酒杯放回茶幾上,說道:“請太太高抬貴手,我實在不能喝酒。”

說這句話時,聲音已是疲乏異常,司令太太有些疑惑:“小白老板,不舒服嗎?”

羽飛此時,再也坐不下去,就要起身,那司令太太反倒將他的手緊緊攥住,說道:“你別怕!他又不在這兒!再……再陪我一會兒!”

羽飛尚未起身,那臉上已被一點濡軟的什麼重重地印了一下,羽飛好容易才掙脫開來,嘴唇上卻又挨了一下,那司令太太死死抓住不放,畢竟是女子家,稍一鬆勁,羽飛已將門開了,快步走了出去,司令太太追到門邊,耳聽得前廳裏人聲喧嘩,又不敢喊,用力睜大了眼睛,方才生生地將那淚水咽了回去。

羽飛由三輝的大門,直往後院自己的屋裏走,迎麵正碰上賽燕,愕然地問:“你不是先回來了嗎?小師哥,你怎麼啦?”

羽飛不理,一直走進自己屋裏,將門一掩,隨著那門板碰擊之聲,淚水如溪,靜靜地順著臉頰滑落下去,背往門上一靠,用手蓋住了眼睛,淚水如焚如火,從那灼痛的心裏,不絕而出。

賽燕立在門外,不出聲地聽了半晌。羽飛固然強忍住哽咽,然而那極靜極靜的氣氛當中,賽燕很快地感覺到他哭了。賽燕聽著那無聲無息的靜謐,隻覺得心尖深處,驟然一縷厲痛,視線登時便模糊起來,兩手扶著門板,對著那閉得緊緊的門縫看了半晌,噙著淚悄悄地說:“小師哥,我知道你委屈,可是咱有什麼辦法?唱戲的不忍,誰忍呢……”說到末一句時,已失聲嗚咽起來,一邊抽泣一邊說:“人家欺負咱們,那是……看得起……咱們……往後……日子還長呢……”說到這裏,說不下去,用手堵著嘴,那眼淚依舊順著手背,滴濕了衣袖。

羽飛聽那門外,逐漸沒有了聲息,便將門打開來,就見那月光如洗的檻外,悄無聲息地坐著個長辮女子,兩隻膝蓋緊緊地並在一起弓著,兩隻手扶著膝頭,將圓尖的小下巴搭在那手背上,一雙濕透的目光,不聲不響地看著自己。羽飛半跪下去,看著她的臉,笑了一笑,說道:“你哭什麼呢?真傻!”

賽燕的眼睛便垂了下去,輕輕地說:“你別瞞我。咱們在一起,總有十年了,我什麼都清楚。”

賽燕見羽飛不作聲,又說:“你犯不著和我演戲,你要是心裏不痛快,盡管對我說,你要不願意說,你就拿我出氣,我又不會怨你,饒怎麼著,幹嘛自己關在屋裏委屈自己?要是悶壞了,怎麼對師父師娘交待……”

那最後一句話,不僅說得極含糊,就連句意也極含糊,不知是說“悶壞了”,羽飛自己無法對師父師娘交待呢,還是說賽燕會無法交待?羽飛瞧了她半天,卻是找不到一句應對的話,隻是伸出手去,將賽燕臉上淚痕,一一地拭去了,然而正要收回手時,忽覺手背幾度一熱,那新的淚水,又不絕而下。羽飛知道他的這個師妹,終日不解“愁”為何物,何以在今夜裏忽然間顰眉傷眼,似乎早已將這背人的委屈與哀怨,深埋了許久,終於埋不住一般。羽飛不覺便低下頭去,輕聲問道:“怎麼了?”

賽燕將臉兒一歪,枕在膝上,又因羽飛的那隻手,就停在那一側臉頰,賽燕這一枕,就將羽飛的手,恰好壓在臉與膝頭之間,抿緊了嘴唇忍住泣聲,就抬起一隻手搭在羽飛的那隻手腕上,靜了好久,才訥訥地道:“沒怎麼……沒怎麼……”一麵說,一麵閉上了眼睛,早有七八行滾燙的淚,被這一閉目,催出了眼眶,橫過臉頰,直墜下去了。

那假山邊的一頃草地,著實綠得可愛,遠觀成色,近看無彩,真個嫩得新鮮。正午的太陽,從假山那邊繞過來,終於照在那草茵上,一應未幹的露珠,就跟波光鱗鱗的湖水一般,搖個不停。

點鶯的琴桌,就安在那草坪之上,兩手按著琴弦,坐在琴凳上出神。當初洪品霞看出這個小姑娘頗有閨情風致,有心好好教導,加以青衣行當,亟須清心寧欲,於是就將自己常彈的一具檀香木的古箏,授給了點鶯,著落她於練唱之餘,彈奏養性。但洪品霞應酬頗多,年紀亦大了,沒有多少精神來點撥,便囑咐點鶯,今後若有音疑,可去請教羽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