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多情豈止春庭月(3 / 3)

點鶯在奏那首《鳴溪》。一麵奏,一麵不時偷眼去看坐在一邊的羽飛。羽飛坐於假山旁,身邊的一副棋盤,擱在一塊矮矮的山石之上,他將頭側著,瞧那棋盤,時不時地走一個棋子。似乎下棋下得聚精會神之極,但點鶯是很曉得究竟的,別看他一心向棋,你在這裏鳴箏,好象互不相擾,其實他是順帶聽著琴聲的,哪怕隻錯了一個音,他便要回過頭來,看點鶯一下。

點鶯越見他這淡然的態度,越是心虛,一曲《鳴溪》方彈了十之一二,倒已錯了無數處,弄得羽飛不時回頭來看,終於在有一次回過頭之後,開口問道:“這曲子你練了幾遍?”

點鶯惶恐地道:“十二遍了。”

十二遍會彈成這樣?奇事一樁。羽飛看她一副畏懼的樣子,知道她並未說謊,便回過頭,繼續下棋。

點鶯便將兩手搓了幾下,又甩了幾下,幾回吸氣,方才小心翼翼地按在弦上,從頭來奏那首曲子,這一回更壞,才剛彈完曲引,點鶯就搶在羽飛回頭之前,連聲地道:“錯了!錯了!又錯了!”

羽飛立起身,已走過來了,站在點鶯的身後,費解地皺著眉,說道:“你不是不會呀,怎麼就要彈錯呢?”

他這一句,直說到根本上,點鶯慌得兩頰直似火燒火燎一般,囁嚅地垂下頭去,“我也不知……是怎麼回事……”

這琴道之中,會彈而誤彈,與不會彈而錯彈,聽在行家耳中,判然涇渭,羽飛之於諸類古藝,極為精諳,所以點鶯每在他麵前奏曲,心虛之至,每每錯彈。羽飛聽得明白,知她並非不會,心慌意亂而致,於是不再說琴,換了一句問話:“我是你師哥,對不對?”

點鶯飛快地道:“是!還是我的老板!”

羽飛見她看實畏懼自己,不解之餘,將說話之聲,放得更為緩和:“咱們三輝,自道光時候起,綜五湖四海的兄弟姐妹,同舟互濟,客居北平三十多年,向以敬上尊下,禮儀外人為班則。目下我接任師父之位,自然要繼其禮,揚其善,對班裏的人,就該視為同族至親,互為體恤,協助鼎力為是,你雖是進來得晚,漂零有感,但一進三輝,就不應再有無家之怨,若是自己將自己給生疏了,我怎麼好對師父師娘交待呢?”

不急不徐的一番話,款款而吐,說得點鶯將頭直低到胸前,一下一下地剝著指甲,卻是不曾開口。

羽飛依然柔和地說:“你要不信我,可以去跟師娘說,咱們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委屈心事,沒有不方便的道理。總不能為自己發愁,就把琴彈得老走樣,戲唱得老走調吧?”

點鶯是萬沒想到,那一向與自己淡泊如水的羽飛,竟是唯一的窺破自己心事之人,隻覺得他輕言細語的,早將自己心頭重擔卸去六七分,點鶯的眉宇之間,逐漸便舒展開來,低著頭遲疑了片刻,方說:“小師哥,我也不知……這件事,該不該對你說……”

說著,便抬起眼簾,飛快地看了羽飛一眼,旋即又垂下眼睛。

羽飛便說:“願不願意告訴我,你自己拿主意,就是別再自己悶著,有那麼些個師姐妹,你都可以去和她們商量嘛。”

“她們是幫不了我的……”點鶯頓了頓,終於紅著臉,鼓起勇氣說:“石副司令……要娶我做小……”

羽飛聽了,不由大為驚異,問道:“是什麼時候的事兒?”

“兩年了……一直都在這麼和我耗著,我害怕惹了人家,又不願意,可怎麼好呢?”點鶯說著說著,就掉下了眼淚。

本來這麼大的一件事,早該告訴師父師娘,可是點鶯不僅沒有說,還拖延了兩年,時間越久,麻煩越大,羽飛沉思之餘,真想責備師妹幾句,可是看點鶯六神無主的勁頭,委實可憐,於是也就沒再多言語,起身要走,那點鶯卻將手牽住了羽飛的袖子,昂著淚臉道:“小師哥,你可千萬別告訴師父師娘!實在不行……我……我嫁給他好了……”

羽飛又好氣又好笑,說了句“糊塗東西”,便轉身向後院去了。點鶯一路追上去,結結巴巴地道:“千萬別告訴師父師娘,白給他二位添煩。”

點鶯三番五次這麼哀求,似乎唯恐將事態擴大,其實,這事愈捂反愈棘手,羽飛沉吟了片刻,便說:“你放心,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這件事。你別害怕,咱們慢慢想辦法。”

點鶯鬆了口氣,說道:“其實這事,也隻有小師哥您有法子……我知道,您要是願意費心,這事也就結了。哦,對了,這兒有份柬子,是副司令太太的,請您去串堂會。”

羽飛道:“咱們班子不興這規矩,你給回了吧。”

點鶯雙手捧著那柬子,卻不縮回去,那細細的聲音道:“小師哥,人家太太可不管咱們的規矩呢,總不能……總不能弄得‘硬請’吧?……”

羽飛的目光,始終沒有看那柬子一眼,幽幽地望著別處,那俊秀的眉峰之間,不知何時已浮起一痕淺淺的愁緒,沉默了好久,並沒有回答,隻是調轉了身,一步一步地向那前麵的偏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