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洪品霞的意思,是讓點鶯抱琴獨去,以問箏為名義,到羽飛的房間裏去坐一會。洪品霞就在窗子下麵聽,看看有沒有什麼話風。她的這個策劃,點鶯自然不不知道,羽飛更是不知道。洪品霞在外悄悄地聽了半天,越聽越糊塗,隻覺得點鶯有意還似無意,羽飛無意還似有意,兩下裏是一樣的含含糊糊。
就在洪品霞一個人靠在床上發愁時,忽然那外間的屋子裏,有一點響動。聽上去象是有人進來了,可是那腳步聲停在門口,卻又沒有了,洪品霞等了半天,既不見有人進來,亦不聽有人出去,便向門口一看。門口掛的是蘇繡的十彩宮花門簾,洪品霞的目光順著那簾子看下去時,就見那藕色的簾須底下,有一雙胭脂色的小繡花鞋,淺淺的鞋口露出櫻桃紅的襪子。那一對尖尖窄窄的腳,忽而足尖向外,忽而足尖朝內,一刻也不停,後來倒是停了下來,卻又一隻足尖朝外,一隻足尖向裏。
洪品霞認得這對繡花鞋,便說:“賽燕,進來呀!”
這時,那向外的一隻腳登時便掉轉了方向,又過了一會兒,簾子動了幾動,分開一道縫,賽燕一張豔媚的杏臉,歪在簾縫裏左右一轉,見屋裏沒有旁的人,才一步踏了進來,左手挑著簾子,右手背在身後,在屋裏立定了,叫了一聲:“師娘!”
“是不是有事要說?”洪品霞和靄地笑。
賽燕一笑,卻又不開口,右手從背後移出來,用手指慢吞吞地把鬢發撩向耳後,撩過了左邊的,又理右邊的,洪品霞忽然問道:“這不是羽飛的戒指?怎麼在你這兒?”
洪品霞問一句,賽燕便是一笑,末了,半抬起頭,瞟了洪品霞一眼,垂下頭,欲笑不笑地小聲叫了一句:“師娘!”
這光景叫誰看了都一目了然,洪品霞隻覺渾身一輕,不由得就把胸口一拍,“喲”了一聲:“可算了結了!把我給急得呀!這下好了!我正打算呢,小鵬和點鶯同年,兩個又都很聽話,現成的一門好親事!趕明兒你十八了,我就和你師父一起,把你們兩對都辦了吧!”
賽燕唯笑不語,連身子都半側過去了。洪品霞下了床,攬著賽燕的肩道:“這一下你可不急了吧?放心唱你的戲!再胡思亂想催師娘,師娘就把你推出門,不管了!”
賽燕用指尖,一根一根地數著辮梢的發絲,垂著眼睛道:“師娘,您放心。我……我也放心……”
“大家都放心!”洪品霞拉著賽燕,在床沿上並肩坐下,搖頭笑道:“你這個小師哥呀,心思太深了!不到今天,我還真瞧不出來呢!”
“師娘!”賽燕似是在埋怨她說得太露。
洪品霞也就轉了話題,道:“咱們還有個喜訊兒!先說給你聽聽吧:你大師姐呀,八成是見喜了!”
“真的呀?”賽燕立時便將身子轉過來,睜大雙眼道:“有這麼快!”
“當然快了!成了親,接下來可不就是孩子!我可告訴你,別去外頭瞎嚷嚷,班子裏頭盡是沒娶媳婦兒的毛小子,到時候說話沒遮攔,別惱了雙兒!況且她又是頭胎,年紀輕,麵皮薄,千萬不能為難她!”
“我懂!師娘!我保證不說!”賽燕很興奮地抓著洪品霞的手道:“師娘!這事總得讓點鶯知道,我好和她商量商量,置點兒什麼給大侄子呀!”
“我不管!反正不能叫那幫小子們知道!尤其是學鸚,這小子學醜行,一家子裏頭就數他最缺德!也最二百五!”
“我知道!”賽燕忙忙地立起身,簾子一卷,人已經閃出去了,就見那身後一條纏著紅絲線的長辮子,“忽悠”一甩,搶在那簾子落下之前,先躲出去了。
點鶯坐在窗戶下麵,手裏捧著一卷書在看,正看到一段句子是:
葉底枝頭紅小,天然窈窕,後園桃李謾成蹊,能占得,春多少。
不管雪霽霜曉,朱顏長好,年年若許醉花間,待拚了,花間老。
點鶯看到這裏,眉尖便悄悄聚在一處,想到長春花猶能“朱顏長好”,妙齡女子能有幾歲花期?一夢年華已逝,徒見春依舊,花自紅,人生猶如流水,無複西歸,就這樣無可奈何之中,又有幾人可得一知己?這樣一想,不免覺得消沉下去,用手揭開案上菱花鏡,卻又記起一個句子來了:“攬鏡淡描眉,為容不為貌。”麗質天生何用?空與嬌花相對開,無有讚花人,忽而又想到那石副司令三天一封信的糾纏,便覺得伶仃無靠,不知不覺中便垂下淚來,同時想到自己的心事,雖自惱無用,也無一對策,比起賽燕來,自己都覺得沒有那份膽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