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拐李胡同口靠左的小丘上,有個明代遺下來的靈覺寺。殿宇寬高,直到現在還是金碧輝煌的。香火之旺盛,幾裏之外都可以望見。一進前殿,兩旁是丈許高的四大金剛,後麵大穿堂裏,就擺著個極大的銅香爐。香爐裏的香灰堆得快齊爐沿了,繚繞的香煙形成一種非常大的藍紫霧藹,纏繞不去。
象如來佛,阿彌陀佛和一些羅漢,各自都有佛堂,至於最後的觀音殿,則是女香客最多的地方。觀世音是蓮花坐像,稍前左右是金童玉女,香案很深,一邊堆著許多大紅色的蒲團,任人取用。
徐夫人早就來了,順著那觀音殿繞過去,慢慢地在欣賞佛像。由那大殿中央踱過去時,忽然發現那跪拜的香客當中,有個穿月白竹布旗袍的妙齡女子,一叩到地時,盈握纖腰,如雲長辮,都叫人眼中一亮。徐夫人被這女子倩亭的背影吸引住了,暗想是誰家的女孩子?如此楚楚風致?不由得就站住步子,看那女子的舉動。見她叩幾個頭,就用手在臉上擦一下,看那位置,似乎是在眼睛上,徐夫人看著,不由歎了口氣,不知這女孩子在何處受了委屈,一個人在這佛殿裏祈告,這裏想著時,那女子已立起身來,向著觀音菩薩又拜了幾下,就把身子轉過來了。
徐夫人一見之下,不由喚道:“梅小姐!”
點鶯聽得有人叫自己,吃了一驚,四處一看,見一個姿質豐腴的貴婦人立在前方,便喚:“總統夫人,您也來燒香嗎?”
徐夫人向前走了幾步,看到點鶯的眼中,還有隱隱的淚光,便歎息道:“菩薩也拜過了,你也該去看看你小師哥呀!”
點鶯很意外地問:“您怎麼知道……小師哥病了?”
“我是聽采薇說的。還這麼巧,我來替他燒香,你也來了,他要是再不好,真對不起咱們。”徐夫人用手環著點鶯的腰,憐惜地道:“你瞧,你也是病歪歪的勁頭。我還指望,讓你陪著我一起去瞧他呢。”
點鶯聽她這麼講,急忙說:“我並沒有生病,我隻是頭暈罷了,沒有關係,沒有關係。”
“真的嗎?”徐夫人道:“咱們這就去。我是打聽好了,賽燕這會兒在萬華園,承鶴也在韓家潭辦事,公主墳的別墅裏,保證不會有旁的人。咱們趕快去。”
“徐小姐呢?”
“她老早就要去看他了,無非是因為那件事情,覺得很不好意思。”徐夫人挽著點鶯的手,說道:“不管她,我們去,就是了。”
別墅裏的謝媽,是認得點鶯的。一見點鶯進門,就說:“梅小姐是有福氣的人,就有這麼稀奇的事,小白老板睡了十五天了,剛才居然就醒過來了哩!”
點鶯一聽這話,噙著眼淚就笑了,徐夫人也很高興地說:“謝天謝地!還就讓咱們趕上了!”
謝媽用鑰匙開了門,徐夫人拉著點鶯走進去,見羽飛在床頭靠著,手裏捧著一個小小的青瓷茶杯,徐夫人說:“怎麼就起來了?”想一想又道:“也是!睡了十五天了,再睡,就睡塌了!”
點鶯未進門之前,心裏還是火急火燎的,待一進門看見羽飛,又覺拘謹得很,兼以隔了一個多月沒有見到他,更是拘束得厲害,往徐夫人的背後,不覺就是一躲。
羽飛卻已經看見她了,問道:“是你去找夫人,一起來的嗎?”
語氣還是相當隨便,就似幾分鍾之前才剛剛分手似的。徐夫人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來,又拉著點鶯也坐了,細細地打量羽飛的臉,說:“真是瘦多了,連說話都沒精神了,聲音好小。”
“你們能聽見,不就行了?”羽飛笑了,“用那麼大的聲音,又不唱戲。”
徐夫人一聽就笑起來了,“你這孩子,叫人怎麼不心疼呢!”
羽飛扭過頭看著點鶯,似乎有些驚訝的神色:“你病了嗎?還沒有好?我聽他們說,還以為不要緊呢。你看你,”說著就輕輕地歎了口氣,“你過來,我瞧瞧你。”
點鶯在床沿坐下,低著頭隻顧把兩手絞來絞去。羽飛看了她一會,又對徐夫人道:“這個班子裏頭,我最擔心的就是她,沒爹沒娘的孩子,又是個心思最細的女孩子,不照顧好她,真沒法對自己交代。”
徐夫人道:“你是要真對這孩子好呀,往後,就多留個心。別叫外人每每地見了她,都是一副孤零零的樣子。”
徐夫人說著,便把羽飛手裏的茶杯取走了:“焐冰袋哪!這麼冰涼的,還捧在手裏,瞧你這孩子真是病糊塗了。”一麵便走到茶幾邊上,另外兌了一杯熱的,說:“喝茶有個講究,剛泡開,將蓋子一蓋,過片刻功夫,揭開蓋子喝兩口,那兩口是最最地道的,以後,就沒那兩口純粹。”
羽飛從她手裏接了茶,說:“我是小輩,該我給您倒茶的,可是我一病,反而累了您了。”
“得了,你給我快點好起來。等你病好了,我就讓你給我一杯一杯慢慢兒地倒茶!”徐夫人含著笑,有些慨歎地道:“您這孩子,很合我的眼緣,怎麼就沒有和我做一家子的緣份?不是我的兒子還罷了,連個‘半子’之緣都沒有,你說,這怎麼不是‘緣數’呢?!”
羽飛一雙水蒙蒙的眼睛,在蒸騰的茶氣裏,潤澤得發亮,他也不知在望什麼極遠的地方,淡淡地一笑,收回目光道:“您不還有個好女兒嗎?女兒陪著媽媽,是最好不過的。”
“你不知道,我的那個小兒子可愛極了。”徐夫人解開了一顆領扣,在脖子上摸索什麼,她摸索的當兒,有兩顆美麗的紅痣,隱隱顯露出來了。徐夫人托著金項鏈的項墜,小心地打開,往羽飛眼前一湊:“你瞧,這麼漂亮的小孩子,簡直象小天使呢!”
點鶯也挨近了來瞧,看了一會兒,就笑了:“小師哥,我看,這個小孩子倒象是你小時候。”
“就是的,我也這麼想。”徐夫人道:“並且這孩子若是還在的話,也就和他一樣大呢!”
羽飛笑了笑:“這麼一說,我倒象就是這孩子了。”
徐夫人托著項墜,十分專注地瞧著,眼睛裏的光澤逐漸滾動起來:“這墜子,我帶了十三年了。可憐這個孩子,掉在長江裏,找都找不著。”
點鶯見徐夫人落淚,也很難過。於是回頭又看了看羽飛,居然見到他隱在茶汽後的一雙眼睛,低垂不抬,那弧度俊秀的眼底,臥著兩顆晶瑩的水珠,他雖是垂著眼睛,但有一層淡淡的愁思與憂傷,仍舊飄浮在他的眉宇之間,一望可見。
徐夫人似是觸動了多年以來的心事,悶坐了一會,起身告辭去了。點鶯看著她的背影下了樓,心中亦有一些失落的樣子,望著門口好久,才回頭道:“小師哥,你什麼時候能好呢?”
羽飛抬起眼睛,笑了,“其實我早就好了,隻是想躲懶,裝呢。”
“我是問真的!”點鶯很著急。
“我看,我還是不要好才是,免得我好起來,大老虎下山,把你嚇死。”羽飛說:“早就看你怕我,一見我,渾身亂哆嗦,我就想啊,怎麼辦呢?這麼著下去,不出人命嗎?後來,忽然有輒了,我還是生病吧,讓你過幾天自在日子。我這麼一想,就病了。所以你問我,什麼時候能好,那要看你什麼時候不怕我了,才差不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