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白雲辭色滿蒼梧(1 / 3)

因為點鶯的病和賽燕停演的原因,三輝的坤角兒,少了文武兩個名旦,有些劇目,就暫時歇演。隻是演一些諸如《彩樓配》,《坐樓殺惜》等等的折子戲,讓四箴堂科班的女學生來臨時串一串。很多全本的連台軸子戲,也擱置下來,壓台的多為《草橋關》,《坐塞盜馬》一些文武並重的花臉戲。今天上《三英戰呂布》,承鶴串劉備,施惠生串張飛,關羽是很重場的角色,本來羽飛可以串,但是那武功蓋世的人中龍鳳呂溫候,又有誰能頂?好在學鸚也會紅生戲,暫且上台串一個關聖。

牌子一亮,俱是三輝最響亮的紅角色,果然又上個滿座。這台《三英戰呂布》演到最精彩之時,鑼鼓喧天,滿場裏是各色的靠旗靠甲飛舞,錘、槍、戟如暴雨橫掃,光彩耀目,美不勝收。特別是關羽的胭脂靠和呂布的銀白靠,交織在一處,如紅玫白雪,豔彩流溢。萬華園裏,就如沸水滾油,齊聲喝“好”。那二樓的包廂內,各色手絹包,就似下了場色雨,天女散花一般,紛紛地落在舞台上,同時是金銀首飾相互撞擊的“叮當”脆響,這萬華園的台上台下,熱鬧得就似過春節舞龍燈一般,喧嘩之聲,很遠都能聽到。

散場以後,不僅萬華園的門口,車輛蠕動,人頭濟濟,後台一樣也熱鬧得很。學鸚沒來得及洗臉,光是卸行頭,隻穿件單褂,拿著蒲扇一股勁扇風,連連嚷熱,承鶴卸了妝,也用手拎著褂的前襟,直抖直抖地透風,一麵說:“好家夥!熱得真叫定!這種熱戲熱唱的功夫,老爺子還真挺不下來!”

羽飛俯在臉盆上洗臉,說:“真不知這戲是誰編的!又是竄又是跳的,楞把唱戲的當猴耍!翻到後來,我都暈了,不知道在幹什麼!”

學鸚接口道:“你真本事,紮著全靠還翻空心筋鬥,又這麼熱的天,這叫功夫!”

“我算明白了,師父不讓唱武戲,也有這一層,”羽飛笑道,“趕明兒年歲大了,也趕上這麼個天氣,咱們幾個老爺們兒上台翻吧,不中暑,不趴下幾個,我就不信!”

“那時候輪不著咱們出來了,讓咱們的乖孫子去唱。”承鶴喝了一大口茶,說,“咱們,就在屋裏擺個象棋陣,切一盤子冰鎮的西瓜,來兩碗酸梅湯,當爺爺嘍!”

學鸚聽見“當爺爺”,高興得不得了,拍著凳子直跳,說:“我真等不及了,最好現在就有個老兒子,有個大孫子,一邊兒站一個,叫爺爺!”

“這好辦。”羽飛從毛巾裏抬起臉說:“你這會兒甭扇了,趕緊出去,揀幾個窩囊的,給頓好揍,別說讓他叫爺爺,他就叫你太公,都是不帶打頓的!”

學鸚“咦”了一聲:“真好主意!”

“你別亂來啊!”承鶴虎起臉,“闖了禍,別當爺爺了,當你的孫子吧!”

學鸚正要回嘴,忽而又望著門口,不作聲了,是很驚訝的神態,循著他的眼神,大家回頭一看,那門簾子前邊,立著個極白淨的女子,穿一件無袖的印度綢短旗袍,純黑的底子,繡一小朵一小朵鸚哥綠的石竹花,底下是肉色的玻璃絲襪,兩條粉腿倒有大半露在外邊,蹬一雙黑色的漆皮鞋。雪白的脖頸襯著一頭短短的黑發,不是徐小姐又是誰

學鸚口沒遮擋,說道:“下了柬子還不夠?人也來了!“

茗冷笑吟吟地踱近了,指著那桌上的一堆請柬道:“這麼多,料小白老板也不會看,隻怕我來了,也還請不動小白老板呢。”

自徐總統提親以來,這還是第一次看見茗冷,羽飛的心裏,有一種很特別的情緒,既有疏遠也有親近,那種感覺,綜合成獨特的傷感,又想到徐夫人的那兩顆紅痣,以及那枚鑽石戒指,哀愁霎那漫卷如水,羽飛望著茗冷一笑:“你母親好嗎?”

“好不好,你得自己去看,”茗冷說:“我母親一直很想請你再去,天天惦念你的病,好了沒有?因為太惦念,她自己倒病了。”茗冷遲疑了一會,說道:“客廳裏的鋼琴,還等著人彈呢。”

“你母親病了嗎?”羽飛不安地問:“現在好些沒有?我得去瞧瞧。”“茗冷似乎頗欣慰,”你肯去,就行了。我的車就在外邊。”

茗冷說:“好不好,你得自己去看。”有她的道理。徐夫人坐在客廳裏,象是沒什麼事,細一看又不對,穿的不是夏衣,倒象秋衣。長袖的寬短褂,下麵是一條闊口褲,都是白緞子的,外麵又罩件法國的絨領長睡袍,手裏捧著茶杯,那熱汽打著盤旋向上升。並且客廳的一應落地窗,都關得很嚴實。

徐夫人回頭來,看著羽飛道:“熱了吧?我去開窗戶。“

她這一回頭,更看清頭發有些蓬亂,不似第一次看見時,那麼服貼光亮,兩隻眼眶顯得很深很凹。大凡上年紀的人,一個人獨坐,愈發顯出老態來,若在病中,那情景,就有些淒涼了。

羽飛本來預備擦汗的手,不覺便放下去,說:“您坐著吧,我不熱。”

徐夫人用一手握著茶杯,騰出另一隻手,向羽飛一招:“過來,挨著我坐。”

羽飛便在她身邊坐下,徐夫人放了茶杯,兩隻手都來握著羽飛的右手,說:“還不熱呢,手心裏都是汗。”說著向上一起身,預備開窗戶,羽飛忙說:“不礙事,才從外頭進來,都有點汗,一會兒就收了,我真不熱,您坐著好了。”

徐夫人這才坐了下來。羽飛便問:“關著窗戶,是大夫要您避風嗎?您的兩隻手都燙得很,是不是發燒了?”

徐夫人隻是搖頭,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她把頭低著,將羽飛的右手拉到眼前,仔細地端詳:“這扳指,你戴著很漂亮。”停一停,忽問:“那一枚鑽石戒指呢?你怎麼不戴了?”

“沒怎麼。不過是換著玩罷了。”

“你總該再戴來,給我瞧瞧,”徐夫人入神地說:“為了那枚戒指,還有你的眉眼,性情,幾乎讓我覺得,我的小兒子,也許沒有在長江裏出什麼岔子,也許這個孩子,就是你。”

羽飛將右手縮回去,低著頭在看那枚瑪瑙唐三彩的扳指。徐夫人見他聽著,又說“如果我丟的孩子就是你,你也不會不認得我,不過,到底那一年,你才五歲……所以我想問一問,你的那一枚鑽石戒指裏,可有兩行小字?一行是‘金陵吉祥金鋪’,另一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