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以後的第六天,四大徽班在三輝開了個循例的行宴。四喜,春台,和春的三個掌班,各自領著班裏的紅角,登門造訪。這一來,三輝裏裏外外都熱鬧起來,庭院早就布置齊整,修飾得也極漂亮,冷眼望去,大門口來來往往的華服貴客,倒象是辦喜事的勁道。
三輝大部分的人,都各司其職,忙碌得很。隻有點鶯的小院子,依舊寧靜無聲。又因今天雜人進出,為了避嫌,連兩扇紅漆的楠木小院門,都從裏麵落了閂。陪著點鶯的,依舊是餘雙兒。
點鶯睡了十來天,半醒半夢的,被外麵喧嘩聲一吵,便醒了。餘雙兒扶著她披了小衣,在床頭偎著,又給她一碗兌蜜水的菊花茶,喝著潤喉清火。
兩個人正在閑聊。點鶯就問:“賽燕呢?好久沒見著她了。”
這倒是實話,餘雙兒自己因為身上不方便,深居簡出,掐指算來,有兩個來月沒有看見賽燕了。餘雙兒說:“她們忙得很,又不象你我,成天閑在家裏。你要是想她,我一會兒叫她進來就是。反正今天這頓飯,絕少不了她!”
點鶯把頭睡在床架上,還想說什麼,忽見餘雙兒用手扶著腰,慢慢站了起來,又俯下去,要坐不坐的,眉心鎖得鐵緊。點鶯放下茶杯,費力地支起來,慌忙問:“怎麼了?不舒服?”
餘雙兒不答話,兩手扶著椅子背,忽然“哎喲”地小聲□□了一下,身體漸漸往下低,仿佛站不住似的,臉上是不知什麼時候出的冷汗。點鶯掙紮著下了床,早見餘雙兒的背上,衣服濕了一大片,點鶯用手扶著家俱,匆匆地往外挨,一邊走,一邊回頭說:“師姐,忍一會啊,我去叫人。”
點鶯到院子裏時,聽得屋裏“咚”的一聲,不知是什麼家俱倒了,點鶯又慌又怕,用手撥開門閂,扶著院門往外走,正好看見一個人飛跑過去,細辯認,是小鵬。點鶯趕緊叫住,又因病得太久,一急,說話喘得厲害,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快……快去叫師娘來……就說大師姐……不對了……”
小鵬應了一聲,掉頭就跑。點鶯稍稍放了些心,再挪回屋子裏,見餘雙兒坐在床前的踏板上,身子已扭起來了,點鶯帶走帶歇地到了她身邊,扶著她的肩膀,正在六神無主當兒,洪品霞趕進來了,一見這樣子,就說:“要生了!點鶯,你別哭了,你師姐不要緊。”
洪品霞一麵說,一麵吩咐跟來的幾個女孩子去找收生婆,又讓幫忙抬來一條春凳,將餘雙兒抬回自己的房間裏去。
點鶯含著眼淚道:“大師姐很難受,就別挪地方了,就在我這兒吧。”
洪品霞早讓人把餘雙兒抬出去了,回頭對點鶯說:“真傻孩子!你是個姑娘家,怎麼能在你屋裏!你躺著吧,沒事兒!”
這一群人風風火火地擁著出去了。點鶯病體久虛,被這一番嚇,站都站不穩,勉強挨到床邊,就躺下去了。剛才大約是雙兒劇痛中,用手亂抓,將兩邊的床帳,都抓得垂了下來。點鶯也沒力氣去掛,索性就讓床帳懸著。
畢竟是三伏天氣,剛出了一身大汗,又在床帳裏一捂,就覺得透不過氣來,掙又掙不起來,一頭都是豆大的汗珠,往下直滾。點鶯在枕上抬起半個身子,往外看。因為師娘走得匆忙,從臥室到院門的所有門扇,都是開的,一道線可以望見外麵的紫竹林。點鶯怕有人路過,瞧見了未免不雅,但坐又坐不起來,正在急得要命時,就見那院門外進來一個人,反手將院門掩上了。
點鶯的床帳是紗質,極透明,早已看見那進來的是羽飛,穿的是紡綢長衫,白的底色上是銀灰的圓“福”字圖案,那種臨風玉樹般的飄逸,極之悅目。
羽飛一進門就說:“師娘打發我來瞧瞧你,怕你一個人,有什麼不便。”
師娘怎麼會叫他來“瞧瞧”?點鶯有些疑惑,羽飛當然不會說謊,問題是,師娘在想什麼心思?點鶯來不及細細推敲,說道:“你來的正好,快幫我把帳子掛起來,我快熱死了。”
點鶯躺在帳中說話的時候,並不知道外人的眼睛看去,自己是個什麼情形?更不知道自己病弱的聲音,又是如何嬌柔不勝。
羽飛早是一陣心跳,這垂帳佳人,就正應了一首詩是:
碧紗簾帓輕如水,窺見雲鬢一枕清。
兩邊掛起了帳子,點鶯才透了一口氣道:“這下有風了。真比剛才好多了。”這時想起雙兒分娩在即。是個極大的喜訊,正想告訴他,又覺得不妥,對一個十七八歲的男孩子說這種事,隻怕他會尷尬得左右不是。
點鶯取消了這個念頭,覺得口渴要喝水,將眼睛看著茶杯,卻又不好意思說,她的神態,羽飛早看在眼裏,將她從床上扶坐起來,用兩個靠枕墊在背後,等她靠穩了,就鬆開手,把茶杯遞給她,抬眼間,見她一頭的虛汗,想替她擦,又覺得這種舉止,未免太放肆,就將毛巾取在手裏,往她眼前遞了遞:“擦擦臉。”
點鶯接了毛巾,他就轉身到書架邊上,找了一本書,放在她枕邊說:“今天來的人多,我不能不去,你看書消遣吧,我先走了。”
點鶯用毛巾在拭汗,歪著頭沒有作聲,見他走到門口,真想喊他回來,又想,你要真的懂我的意思,你就把這兩扇門掩上。她正在這麼想的時候,羽飛已轉過身來,將兩扇門輕輕地掩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