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2 / 3)

我低頭輕歎口氣,她身子靠過來道:“而且承歡現在覺得很累。”我扶她依在我肩頭,她挽住我的胳膊道:“我不想步額娘的後塵,也不想過得這麼累。姑姑,就讓承歡待在你身邊,服侍你終老,好不好。”

我拍拍她,道:“佐特爾不好嗎,還有敏敏王妃,她會待你如親生女兒一般。”她搖搖頭,苦笑道:“他們都很好,可是,阿瑪對額娘不好嗎,還有額娘心裏眼裏裝著的都是阿瑪,可結果又如何呢。我這幾日,一直想,阿瑪是不是去天目山之前就已有了決定,不再回來,去陪伴額娘。如果真是這樣,那麼愛和被愛都是最傷人的,承歡不願意這樣,我寧願獨自生活。”

我心一顫,原來她是這麼想的,原來這些日子一直困擾她的是這事,難怪她會對佐特爾避而不見。

我默一會兒,推開她的身子,和她麵對麵的坐著,盯著她道:“隻有愛過受過,才知道值不值得愛與被愛,承歡,隻有你經曆過才能下定語。”承歡怔愣的看著我,眸中滿是迷茫。我盯著她靜默無語,不知她能不能想得通。

半晌後,她低頭自領中掏出玉佩,默默看一會,最後一把握在手中,抬起頭道:“姑姑,我隨他走,但是,我不想這麼早成親。”我險些落淚,點點頭道:“三年後,如果你還沒有確實嫁不嫁他,姑姑親自去接你回來。”

她唇邊終於有了絲笑意,我站起來,起身向幾米外立在船頭的佐特爾揮揮手。他劈手自小太監手中奪過漿,用力劃了幾下,船卻沒有向前,而是在原處打起了轉轉。小太監愣愣望著他,他又忙遞過去,小太監劃著疾速而來。

佐特爾過來定定盯著承歡,承歡瞥她一眼,撇過頭盯向湖麵,佐特爾麵色一緊,大踏步走過去,緊握著承歡雙手,承歡用力抖了抖,沒有掙脫,遂羞澀的瞅我一眼。

我笑看著沐浴著晨光中的一對璧人,轉身踏上我來時的船。

我剛剛站定,身後的承歡又道:“姑姑,我走之前,希望能看到行刺額娘的凶手伏法。”

我腳步一滯,身子一個趔趄,搖櫓太監驚呼一聲,飛快撲過來拉我一把,我被拉倒在地,他卻因慣性‘撲通’落了水。

佐特爾、承歡兩人大驚失色,欲過來,但隨著太監的入水,兩船之間的繩子已散開,兩船也慢慢越蕩越遠,小太監爬上船,渾身濕漉漉的,磕頭請罪後,急忙向杏花春館劃去。而我在船頭,腦中回蕩的隻有一句話‘希望能看到行刺額娘的凶手伏法’。

禛曦閣內地上的草坪由綠變黃,又由黃變綠,轉眼之眼兩百多個日子自指尖滑過。

天已是初夏,太監宮女們早已是輕衫薄羅,而我卻仍覺得冷意逼人,穿的厚厚的,在閣內的花叢之中信步踱著。

前幾日,承歡自蒙古來信,字裏行間隱著佐特爾對她的濃情蜜意、敏敏對她的疼愛有加。我最終完全放心,承歡終於找到了她的幸福,十三、綠蕪如果知道,想必也是安慰的。

可每次接到她的來信,我耳邊總會想起她的話‘希望能看到行刺額娘的凶手伏法’。不知她臨行之前,弘曆是如何對她解釋的,使她自此之後從未再提及這件事。

我心中雖迷茫不解,但也實在不願再想起這件事,遂不再去管、不再去問。弘曆見我如此,當然也不會主動提起,於是,它就成了深埋我心底的事。

熟悉的腳步自身後而來,我苦苦一笑,又來了。

仍是賞著身旁的花,緩步向前踱著。身後來人輕聲求道:“娘娘,隨老奴回宮吧,自去年冬天你就孤身一人在此居住,皇上很擔心你。現在小格格已經滿月,想必娘娘的身子也經得住馬車顛簸,所以皇上命老奴一定接你回宮,不然,老奴也甭想回去了。”聽了這話,我在心裏暗笑,你可是活到了乾隆年間。

“娘娘,皇上待你之心,別人不知,老奴可是看在眼裏、記在心裏的。”背後又傳來他的勸說,我回身淡淡笑笑道:“皇上政事纏事,又要操心鍾粹宮那如花似玉的秀女們,哪還有閑心管我的事。”

自去年秋天開始選秀女,我便拒絕回宮,而且理由相當充分,身子重,經不起車馬勞頓。胤禛雖是焦急,但同樣亦是無可奈何。自十三過世,他失去了左膀右臂,通過選秀拉攏重臣,雖是政治需要,但我心裏仍是難受。我清楚的知道,宮裏宮外,到處瘋傳著,‘蘭貴妃恃寵而嬌……’,閣內除了巧慧、菊香兩人不聞不問一切如常外,其他眾人麵帶惶色,似是違恐一不留神而跟著遭殃,畢竟我這個貴妃娘娘隻是獨自一人,沒有娘家等任何外部勢力。

他身子一矮,依然不死心的磨著:“娘娘,小格格的滿月,皇上命宮裏的娘娘們都已準備好了。”

我一甩手,微怒道:“我女兒滿月與她們何幹。”高無庸飛快瞅我一眼,‘撲通’跪在跟前:“老奴求娘娘了。”我心一軟,閉目一瞬,道:“到時讓巧慧帶小格格回宮。”

高無庸起身,輕聲應下,疾步向外走去。

這麼一來,我什麼心情也沒有了,遂回房,抽出紙張,執筆重複著日複一日做的事。

凝神專注的一筆一筆的畫,待最終完成,悠然回神,房中宮燈早已點亮,菊香默立著門口,頭垂著打瞌睡。

我放下筆,輕歎口氣,菊香一驚而醒,揉揉眼走過來道:“娘娘,現在傳膳吧。”我搖搖頭,菊香蹙眉道:“這些日子娘娘身子清減多了,如此下去,怎麼得了。奴婢命廚房的師傅等到這二更,你又是不吃。”我擺擺手,讓她退下,她張了張嘴,最終沒有說什麼,滿臉不情願的退了下去。

又默看一陣桌上的畫,轉身拿起桌邊的書,回身躺在軟榻上,一手支腮,一手隨意翻著,‘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

我暗暗失笑,這本是作者盼望自己抗敵救國、早日統一河山的事業能夠實現,可卻無法如意時所做之詞,想訴說自己遭遇,卻又不明言,隻得借助陳阿嬌長門之事得以實現,這許是就是文人玩弄文字的遊戲吧。

暗笑一陣,心念一轉,不由自主的自顧苦笑,並在心裏嘲諷自己。

自己本就是自十三府中進的園子,十三剛剛去世,皇上就長居於宮中,甚至是自己生蘭葸之時,他也未曾回來,皇後那拉氏身子時好時壞,也無法前來,隻是熹妃領著傅雅及弘曆新納的側福晉紫嫻在此招呼著。

知道內情的人知道,因曾靜、呂留良案,自去年十月份開始陸續發生了徐駿詩文案、上杭範世傑呈詞案、屈大均詩文案。並且這幾起事剛剛平息,緊接而來的就是今年三月份鍾祥縣抗糧。此風一起,隨之而來的就是大規模的抗糧風潮,在大軍西征之時,內亂頻起,另外,改土歸流也到了關鍵時期,胤禛忙得大概是焦頭爛額,根本是無暇□□。

可知內情的人也不過是寥寥數人,朝裏朝外眾人冷眼旁觀,等待著這次脫穎而出的秀女究竟是誰,而秀女背後的勢力自然也就是皇上所倚重的。如此一想,自己倒真成了陳阿嬌,禛曦閣也自然而然就是長門宮。

雖知並非如此,但心裏還是一酸,甩甩頭,強壓下一腔愁苦,在心中暗暗告訴‘你是自找的,怪不得別人’,如果自己大方一些,不是一聽到要選秀女就是這種態度,老老實實的隨他入宮,自己又何必在此自怨自艾。可如今,自己就是想下來,卻也發現沒有台階等著自己。

默默發了會呆,把書放於榻上,側躺著,過了許久,才有了些睡意。

恍惚間,忽覺身邊有異聲,心中大駭,夜間沒有通傳而擅自入內的隻有他一人,可此時,他應該在宮中,而不應出現在此間。

心念轉了幾轉,覺得還是裝著沉睡未醒好。來人躡著步子,慢慢坐在我身邊,我一驚,翻身揚手打去,並大聲驚呼一聲。一下子被來人拉進懷裏,隨即唇已被他溫柔的覆上

心中的委屈霎時爆發出來,我狠咬一下他的唇,他悶聲吭一聲,抱起我向床上走去。我摟著他的脖子,窩在他胸前,多日一直忍著的淚流了出來。

他把我放在床上,我翻身入內,給他一個脊背。背後的他伸手扳過我的身子,我以手掩麵,阻止他和我四目相望。他拉下我掩麵的手握住,啞嗓輕笑:“這氣都生幾個月了,現在還沒有消?”

我摔開他的手,他湊過來親我麵孔一下,緊接著又歎口氣道:“少了十三弟輔助,我隻覺身心俱疲,弘曆雖跟著十三弟曆練一陣子,但畢竟經事太少,沒有十三弟思慮周全。”

自聽到十三,我一下子呆了,躺在床上默不作聲。

他又輕輕歎口氣,拉我擁入懷中,撫著我的背,半晌沒有一句話。

聽他呼吸均勻,想來他已睡熟了,我輕輕掙開身子,他卻一把又我了拉了過去。抬頭看他滿麵倦容,我心中一軟,本想離開的他的動作停了下來。

他向後退了點,和我麵對麵躺著道:“本想著趁蘭葸過滿月,你會隨著入宮。”他眸中現了一絲無奈,直盯著我。我瞟他一眼,輕聲道:“我去幹什麼,去礙眼呀。”聽了我的話,他眸中閃出一絲笑:“聽了半年多官話,現在終於聽了句想聽的話。若曦,陪我說會話。”我一怔過後,明白了他話中的意思,但是口中卻說道:“臣妾遵命。”

他輕歎一聲,我心卻是一酸,我如今不高興了能發發牢騷,這不是全依仗他的愛嗎?自古天子之恩寵沒有長久的,我能平靜的獨自生活在圓明園,做著他身邊隻有我一人的夢,是不是已經該知足了,宮中選秀是自古規矩,豈會因我一人,改變些什麼,話雖這麼說,心裏也明白,可每次遇到這種事,心裏為什麼還是這麼苦悶難受呢。

他拉開薄被為我蓋好,柔聲道:“早些睡吧。”我拉上被子,蓋著臉悶聲道:“我生產時,你在忙什麼?是不是忙著去鍾……。”他掀開薄被,一臉無奈的盯著我:“整日裏忙得晨昏顛倒,哪裏有時間去忙其他事。”

我心中似甜又似苦,一時之間自己竟難辨滋味。沒想到分別半年後,我最先脫口問的竟是這件事。在心中默默想一陣,輕扯嘴角苦苦一笑,原來自己終就也隻是一個普通的女子。

見我默不作聲,他啞嗓輕笑道:“以後諸如‘摸魚兒’這種詩詞不要再看了。”我麵上一熱,原來我發覺時,他已在房中多時。

他許是夜行六、七餘裏路,身子乏,一會功夫便已睡熟,我雖是睡意已無,但卻什麼也不想做,隻是默盯著他,一動不動。

賢良門外,幾輛馬車並排停著。

胤禛、弘曆、張庭玉三人走在前麵,邊走邊議著事。走到馬車旁,張庭玉看看馬車,又回頭看看我,臉上略顯猶豫:“皇上,微臣還是坐自己的馬車入宮吧。”

胤禛微笑的望我一眼,笑著對張庭玉道:“庭玉,路上還要交待你一些事。”弘曆微垂著頭,待胤禛和張庭玉轉身,他隨著轉身走向第二輛車。

巧慧牽著的弘瀚的手向第三輛馬車走去,弘瀚掙著身子回頭望了眼,忽地一摔手,蹙眉不滿的嚷道:“我也是男子,豈能和婦孺同乘一車,我要和四哥一起。”他這話一出唇,眾人皆怔,立在原地。巧慧初時麵色訕訕,隨即又似猛地想起了什麼,麵帶喜色,讚賞的盯著跑向弘曆的弘瀚。

我一時之間,心中竟分不清是喜還是憂,怔愣的呆站著。

“老臣賀喜皇上。”張庭玉笑看著弘曆抱弘瀚上車,然後抱拳對胤禛說,胤禛掠我一眼,眸中蘊著笑意對張庭玉微一頜首。

待月影灑在身上,我依然手捧茶斜依在椅上坐在窗前,想著白天弘瀚的事。

房門一陣腳步聲傳來,我移目看去,菊香匆匆進來,行禮後道:“娘娘,太晚了,奴婢侍候著你歇息吧。”我抿口涼茶,道:“你退下,歇了吧。”菊香走到跟前,輕聲求道:“娘娘,太晚了,歇了吧。”我把手中的茶碗遞給她,道:“退下。”

菊香接過,猶豫一瞬,轉身向房門走去,走了兩步,又停下問:“那奴婢把燈點亮?”我歎口氣,她忙出門而去。

向後靠了靠,仰首望著明月,呆呆的出著神。

門被推開,他緩步走入房中,後麵跟著的高無庸忙點亮宮燈,一抬頭,看見我,低頭掩上房門退了出去。

他嘴角含笑,走過來,拉我起來,自己坐到椅子上,然後拉我坐在他腿上,從後麵摟著我。我緩緩靠近他懷中,身子側過去,額頭挨著他的下巴,兩人默坐了會兒,他啞嗓輕笑,用手輕柔的撫著我的臉,道:“在等我?”

有心隱瞞,但想想那晚他的話,遂輕聲應‘是’。他抬頭吻吻我的額頭,我抬起頭,盯著他,他一愣,即而吻上了我的唇。

半晌後,他抬起頭,直起身子,起身抱著我,走到榻前,把我輕放下去,凝神默看我一陣,褪去外袍,吹熄燈,躺了下來。

他拉我入懷,邊解著我的盤扣,邊我耳邊道:“這些日子,我很想你。”聽著這話,我腦中突地想著獨自在圓明園的幾個月,心生一絲怨氣,猛地推開他,他輕聲一歎,忙道:“我不該提這些的,你莫要生氣。”我依然背對著他,不理不睬。

靜了一會兒,他柔聲叫:“若曦。”我一動不動,他又歎口氣:“若曦。”我慢慢轉身對著他。

自窗透入的縷縷月光,使得房中也有絲光亮。隻見他定定看著我,我忙把目光投向別處,他伸手過來,撫著我的臉道:“若曦,我答應你,不會再單獨留下你,我會盡量抽時間陪你。”

我鼻頭一酸,伸手摟著他,臉緊緊埋在他胸前。

站在桌前,執筆畫著杯子的形狀。

外麵院門一響,我抬頭透窗看去,弘曆推門而入。我放下筆,弘曆已步入房中,禮畢後,凝眸看我一眼,坐下來道:“雅兒昨日就想來看你,我想著昨日才到,怕你身子受不住,才沒讓她過來。”

我坐在他對麵,道:“不妨事,我也有些日子沒見她了,這兩天得空就讓她來吧。”弘曆點點頭,默坐一會兒,道:“十三叔把那些鋪麵已交給了我,去年的純盈利是八十萬兩,我已吩咐入了國庫。”

我點點頭,在心中思索一會兒,道:“你以後的擔子會越來越重,如若真的不能兼顧,把這些處理了吧,到時候要照顧一些李煜這些老人,不能讓他們沒了飯碗。”弘曆神思似有恍惚,好一陣才開口道:“我會自個兒安排的,如果沒有什麼事,我就走了。”

想著這幾日一直糾纏著自己的惡夢,躊躇了一瞬,還是忍不住開口問:“呂嵐曦的額娘還沒找到嗎?”弘曆一怔,盯著我道:“你還是夜夜惡夢不斷?”

我無奈苦笑著點頭,他眉頭蹙起,默一陣道:“你不能把所有的事都背負自己身上,有些事並不是你的錯。呂嵐曦出事,不管瓜而佳.嵐冬的阿瑪、額娘與她有沒有血緣關係,都是誅九族的大罪,即使把一切事說開,也不能改變什麼。殺掉出事當日所有的侍衛,並不是阿瑪的意思,是我的。”

我心下微驚,目注著他,有些不相信。他嘴邊逸出一絲淺笑,道:“隻要是與禛曦閣有關的人,皇阿瑪都不會輕易動的,況且他並不知道當時的情況。”

呆呆盯著他,他麵色淡然,嘴邊蘊著絲笑,道:“這宮裏最容不得的就是仁慈。”我木然坐著,他又續道:“這些侍衛的家人,我都已妥善打點好了,他們不會有生活之憂。”

怔怔地看著他起身向房門走去,直到外麵院門關上的聲音響起,才回過神,這是弘曆嗎,是那個自己看著長大的孩子嗎?

心不由得揪成一團,腦中猛地又想起昨日弘瀚的那一番話,心裏竟冷冷打一個寒戰,自己選擇‘不堅持’的結果,是讓弘瀚也變成這樣嗎?

坤寧宮

那拉氏雙頰深陷、麵上黯淡無光,身上的珠釵錦衫遮不住眉眼的憔悴之色。畢竟呂嵐曦是她宮裏出去的,胤禛雖未說什麼,但自此之後,卻一次也未踏足坤寧宮,她心中自是苦澀淒楚。

她自我懷中接過蘭葸,用手撫撫懷中小人的小臉,蘭葸咧咧嘴,她恬淡的笑著道:“臉形像皇上,眉眼像妹妹,長大以後也定是美人胚子。”我對她淺淺一笑,未接口。

坐在我下首的熹妃起身走過去,俯身看了會兒,笑著道:“這麼個小可人,看著心裏都喜歡。”那拉氏把蘭葸遞給她,吩咐道:“你帶著小格格領著她們出去鬧騰去,我和曉文有些話要說。”

熹妃笑著應下,抱著蘭葸邊走邊道:“外麵日頭正好,我們帶小格格出去走走。”十三嫡福晉兆佳氏起身接口道:“也是,現在禦花園正是百花齊鬧的時節。”眾人隨著款款走了出去。

我端起茶碗啜著,靜等著那拉氏的下文。她呷口水,潤潤微幹的嘴唇,才開口道:“曉文,你還記得答應過我的話嗎?”我心中微怔一瞬,一時之間竟想不出答應過她什麼事。

見她臉帶緊張之色,我心中一動,細細想一會兒,苦笑著道:“我不會忘記。”她麵色鬆了下來,笑著點點頭道:“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離開皇上。”

我默坐著,眼光無意識地投在地麵上,她輕歎口氣道:“我看走了眼,一直以為嵐冬那丫頭隻是外表清冷,如果不是我的提議,十三弟就不會出事,你也不會受驚。皇上沒有斥責我,那是看在幾十年的夫妻情分上。”

“我這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待我去後,我本想把後宮的一切都托付給你,但心裏又清楚,你並不在意這些。想來想去,後宮也隻有熹妃了,她性子太軟,能不能擔起來,我有些放心不下。姐姐沒有其他要求,隻希望後宮有什麼事時,你能幫她一把。我能為皇上做的,也隻有這件事了。”

說完這些,她已用帕子掩口輕喘起來,我靜靜坐了會,待她恢複過來,我道:“皇上繼位之後,後宮的規矩已好了許多,這個擔子她能擔的起來,你不要過於擔心,好好養好身子才是正事。”

她默一會兒,看著我欲言又止,我等了會,她卻重重歎口氣,搖搖頭沒說什麼。我心疑惑,問:“有事不妨直說。”她又默了會,道:“她被禁足這麼多年,也算是懲罰過了,你給皇上說說,放了她吧。這些年,西藏的事,鄂家也是出了大力的。”

這些年,竟把此事給忘了。我忙點點頭,道:“我一定會說的。”她笑著頜首,我見她用兩胳膊支著身子,似是已支撐不住,我起身扶她起來道:“你躺下歇息會,有什麼事,以後再說。”

她慢慢移到榻前,躺下來,無力地笑道:“你去尋她們吧,我躺會兒。”我點點頭,轉身走了出去。

出了坤寧宮,信步踅進通往禦花園的胡同裏,緩步走著。長長籲出一口氣,心中依然悶得難受。停下步子,轉身往回走去。

隨著的菊香問:“娘娘,小格格還在禦花園,我們不去了?”我腳步未停頭未回,淡聲吩咐她:“你去回熹妃一聲,我身子乏,直接回去了。”蘭葸的滿月宴中午已結束,此時自己回去,也不算失了禮數。菊香應一聲,轉身離去。

坐在院子裏,一邊煮茶、一邊翻著書,巧慧坐在對麵,輕搖著搖籃打著瞌睡,她這兩年日漸顯老,頭發已白了大半,我多次提出,給她一個宮女照顧她的生活起居,她卻不同意,而且還堅持帶蘭葸,用她的說法是‘小宮女們哪有我有經驗’。拗不過她,遂暗中吩咐菊香,多多打點她的生活。

待茶清香四溢,我端起茶壺,為自己倒上一杯,放在鼻端,輕吸一口。

這時,門外忽地傳來小順子的聲音:“娘娘,奴才小順子求見。”巧慧一驚而醒,先看了眼蘭葸,見蘭葸並沒有醒,這才起身站起,走過去,打開門,小順子對巧慧微一頜首,笑著提著一盒東西走進來。

他站在跟前,左右打量一眼,我移開茶壺,他輕輕放在桌上,後退一步行了一禮後又過去打開,道:“這是奴才去看著官窯的大師傅親自燒製的,隻此一套,奴才回來時,把樣稿也帶了回來。”

我嘴角噙著一絲笑,拿起兩對杯子中的一個放在眼前細看,淡青色的底色,一側平滑如鏡,一側弧形,弧形麵正中一個小女孩麵容栩栩如生,那是我夢中蘭葸的模樣。

我抿嘴而笑,又拿起同色的另一個,把平滑的兩麵對在一起,一個心形的圖案顯出來。杯子兩側弧麵上,蘭葸、弘瀚對我微微笑著。

看一陣,見小順子仍站在原地,手中拿著我畫的樣紙。我笑著伸手接過,放在桌邊,笑著讚他:“做的很好,知道把樣稿帶回來。”小順子一喜,樂滋滋的道:“這上麵有皇上、娘娘的畫像,奴才豈敢馬虎,這幾日,奴才寸步不離的跟著師傅,怕出什麼紕漏。”我點點頭,笑斥道:“不用標榜自己了,我知道你做事周全。”他訕笑著揉揉鼻子,小跑著轉身離去。

放下手中的一對,拿起另外一對。月白色的底色,弧形麵一側胤禛一襲青衣,麵色看似清淡,細細看,就會發現他眸中隱蘊笑意,而另一側的我,則麵隱嬌羞,滿麵喜色。

我笑盈盈的目注著看,巧慧低頭為蘭葸擦了擦嘴角,見我依然翻來覆去,看個沒夠,她笑著搖搖頭,抱起蘭葸走向房門。

一陣輕微的叩門聲響起,我把杯子收入盒中,道:“進來。”

鄂答應身著一襲鵝黃色的旗裝緩步進來,幾年未見,眼前的她,身子瘦峭,眼角已隱隱現出幾道魚尾紋。

她矮身施一禮,道:“奴婢前來向娘娘道謝。”不管當時什麼事因,她被關了這些年,始終與我有關,我心中有絲歉意,擺手讓她起身,道:“你不必謝我。”

她一怔,一臉詫異看著我,似是不相信我會這麼客氣平和。看她沒有走的意思,我指指對麵的椅子,微笑著道:“坐下吧。”

從她臉上神色來看,心裏清楚她並非心甘情願過來道謝,遂默默等她開口說話。

兩人靜默了會兒,她看著我道:“有些話,我說了,娘娘心中肯定不快。但如果不說,我這輩子都不能敞開心胸開心的過日子。”我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朝她淺淺笑笑,道:“但說無妨。”

她沉吟一會,目光投向前麵蘭葸的搖籃上,道:“自古男子,哪一個不是三妻四妾,況且皇上不是普通的男人,擁有三宮六院也是理所應當。而宮中的女人,大多是各方勢力的代表,皇上為了平衡、使用這些勢力,才把這些有權勢的女人娶入宮中。當然,也有例外,而例外的這部分常常是皇上鍾愛的女人。”

“上次選秀入宮的女子,沒有一個真正得到過皇上的寵幸,而我這個曾單獨和皇上待過一晚的,卻又被禁足這麼多年。這意味著什麼,皇上不需要我們,還是有人容不下我們。其實,如果真的不需要或是容不下,大可不要透秀,這樣,我們也可以找到可以托付終生的良人,也能過上夫妻恩愛、子女繞膝的美滿生活,可如今,卻隻能待在宮中,寂寞一生。”

我聽得一呆,瞅她一眼,她眼眶有些紅,仍是定定地盯著前方。

見她如此,我心中突地有些難受,她又道:“今年又有新的宮女入宮,不知她們心裏會有所何感想,不知會不會如我們一樣,心裏也滿載憧憬。”

她收回目光,眸中帶絲嘲弄神色望著我:“我不知該羨慕你,還是該記恨你。”心中本來就對她有絲歉意,又聽她這麼一說,心中更是不好受,默一陣,心頭湧進一絲苦澀,輕輕笑道:“你想羨慕,還是想記恨,那都是你自己的事。你心裏的話已經說了,也容我說兩句。一是皇上不會受任何人的影響,包括我在內。二是,我沒有容不下你們。再說,選秀時,如果不想入宮,辦法多的是。”

她手一頓,茶碗中的水灑出少許,瞅我一眼,放下茶碗,盈盈站起身子,漠然行一禮,道:“不管怎麼說,我還是要謝謝你,放我出來。”我朝她微微一笑:“你不用謝我,說來,你被禁足也是因為我。”

她瞅了眼我的臉,輕歎道:“那是我應得的,但有一件事,我還是想給你說清楚。當時,皇後得病,宮中瘋傳是因為你,你們錯怪了我,散布謠言者並不是我。”我心中一怔,她嘴角逸出一絲苦澀的笑,垂著首道:“雖不能確實是誰,但我心中最懷疑的是坤寧宮的嵐冬姑娘。”

經她一說,前塵往事一下子全連了起來。

那拉氏自圓明園回去後,病倒在床,齊妃、鄂答應兩人又正好出事,而往來這兩個地方最多的正是皇後身邊的嵐冬。

好一個一箭雙雕的計謀,皇後那拉氏如果一病不起,那罪魁禍首就是我。到時候,千夫所指,縱有胤禛維護著我,那流言飛語也會埋了我。

宮中人人都在算計、都在謀劃,但沒有想到,隱藏最深的居然是她,是姐姐的妹妹。

待我回神,身邊已無她的影蹤,想是早已離去。但她的這番話,卻使我的心情無法平靜下來。

直到月上樹梢,我輕籲一口氣,起身,沿著廊子往回走去。

如果不是在這裏摔碎了鐲子,如果不是湊巧讓她看見,如果沒有一係列的巧合,那丟的不會是三條人命,死的也隻是我一個人而已。

想到這裏,苦苦一笑,低頭看著自己的影子,緩緩地走著,步子卻越發沉重。

終於走出了慈寧宮門,又向前挪動幾步,竟有些提不起步子、邁不開腳。

望望前方的胡同,一邊被月光照得如同白晝,一邊被高高的宮牆遮得黑乎乎的。又站了會兒,慢慢移到牆邊,把自己隱於車黑暗中,扶著牆,一步一步向前移動。

“娘娘,老奴終於找到你了。”前麵突然傳來高無庸的聲音,他一手提著宮燈,一手撩著袍角,小跑著趕過來。

我停下步子,無力地道:“扶我回去。”

他忙上前,扶著我的胳膊,道:“晚膳前皇上就吩咐奴才們找你,你常去的地方,奴才吩咐著都找遍了,也沒找到你。最後奴才想到這慈寧花園,沒想到你真會在這裏。”

我已無力開口,隻是任他扶著,慢慢向西暖閣走去。

胤禛身著便袍,站在桌前,手中拿著那對杯子,正聚精會神來回翻轉著看。

高無庸放開我的手臂,退出去順手掩上了門。聽到關門聲,他小心翼翼放下手中的杯子,回身過來。

他哞中含笑,抿著嘴角看著我。

我想笑,但微微咧了咧嘴角,卻笑不出來。見我如此神色,他斂了笑,直視著我,默默地不開口。

我向他伸出手,他眉目間又慢慢逸出絲溫和,走過來,拉我入懷,緊摟了會,他道:“若曦,發生了什麼事?”我把臉埋在他胸間,閉著眼睛,輕聲道:“沒事,隻是覺得很累。”

他鬆開手臂,握著我的手,蹙起眉,盯著我的眼睛道:“你一日比一日瘦,話也越來越少,不是待在西暖閣,就是獨自一人出去晃,若曦,你整日這樣,我怎麼能放心。”

我抿嘴微笑,正欲開口,他又續道:“你這身子,也越發弱了,似是一陣風都能吹走,明日我宣太醫來給你瞧瞧。”我忙搖了搖頭,搖搖著他的袖子,道:“我自個兒的身子我自個清楚,不用瞧。”

他皺眉道:“別人穿春季的衣衫,你穿冬季的。現在已是伏天,你卻仍裹得嚴嚴實實,你如果心裏清楚,倒是給我說明白,你這是為什麼?”

我垂目沉吟著,不知該怎麼開口,難道說自己心裏很冷,覺得隻有這樣,才能好受點。

閉目暗自苦笑,他輕歎口氣,無奈地道:“自十三弟出事,你就一直這樣,你這麼折磨自己,有何理由?”心中愧疚,以至於無法開口,遂靠在他身上,道:“隻是心裏覺得怕。”

他撫著我的背,柔聲問:“以後不會再發生這種事。”聽他話語雖溫和,但說話口氣中卻透著無庸置疑的堅定。我點點頭,不再說話。

他擁我走到桌旁,扶我坐下,道:“吃些東西。”看著桌上幾樣精致的小菜和兩碗清粥,還真有了些許餓意,遂拿起了筷子。

吃了幾口粥,心中驀地想起一事,抬頭問:“可否給我一張令牌?”他慢慢咽下口中的東西,又默了會兒,才開口道:“想出宮?”

聽他口氣淡淡,不知他內心真正的意思,是給還是不給,但這是我近日一直考慮的事,又豈能輕易放棄。

弘瀚這孩子越來越大,卻從未接觸過宮外的人和事。長此以往,他會和其他的皇子如出一轍,把權力看作他人生最重要的東西。

我放下筷子,有些不死心,道:“在宮裏待久了,想出去呼吸一下自由的空氣。”他眸中一黯,似是有些不悅,但隨即隱去,笑著道:“明日我吩咐高無庸給你送來一塊。”

我朝他一笑,他凝目注視著我,道:“抽空我會陪你。”我心中微怔,細量一瞬,全然明白了他的擔心。

心中一暖,我用帕子拭了拭嘴角,還未及開口,他便輕哼一聲,輕笑著道:“好像某人心裏並不想讓陪。”我輕笑出聲,移凳子到他身邊,依在他手臂,仰臉笑道:“謝皇上聖恩,隻是臣妾有人陪,不需皇上屈尊。”

他伸手攬著我,笑歎道:“不知是誰這麼大的麵子,能讓我娘子屈尊陪。”

這場這景這笑,我心中一時之間恍惚,這是我嗎、這是他嗎?他許是見我麵帶迷茫,也隱了笑,盯著我,不動不動。

半晌後,猛地回神,發現和他臉對著臉,麵上一熱,身子向後退了退。他嘴邊漾出一絲笑,道:“是誰?”我道:“瀚兒。”

他雙目平靜清澈,想是心中早猜出了是誰,是以,聽到我的話,沒有一絲驚詫。

我垂下首,握住他的手,默默撫弄著他的指頭。他忽地開口道:“你的恐懼中,也包括瀚兒?”我手上的動作一頓,抬起頭,穩聲道:“包括。”

他似是微微歎口氣,輕得讓身邊的我都有些聽不清。

他搖搖頭,皺眉道:“瀚兒天資聰穎,小小年齡對事就有自己的論斷,將來必有成就。”我心中一急,脫口道:“我不要他有多大成就,他隻要做一個正直坦蕩,又能自食其力的人就行了。況且,這也是你早就答應過了的,金口已開,不得反悔。”

他無奈地盯著我,我目光灼灼和他對視,他搖搖頭,站起來,走向床榻,我緊隨著後麵。

他躺在榻上,以手支頭,看著帳頂。我站在榻邊,盯著他。

半響後,他收回目光,拉我坐在他身邊,道:“瀚兒還小,我們不要把自己的想法強加於他,不要強迫他,長大了,他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我心下一鬆,忙點點頭,雖說他沒有答應什麼,但自己還是有機會教育弘瀚。

在他身旁躺下,腦中默默思索,該怎麼做,才能讓更快讓弘瀚明白,其實這世間有比這皇宮更好的地方。

他轉過身子,漆黑如墨的眸中透著暖意,道:“兩對杯子燒製的別出心裁,好些年,你不曾在這上麵上心過了。初看時,竟想起好多年前,你用各色的盤碟為我們幾人做冰鎮酸梅湯的情形。”

我腦中閃出當時的情形,在心中暗自歎惜,當日在場之人,如今卻……。

他臉上笑容一僵,我心中一沉,我想的,他肯定是了然於胸。我忙扯出笑臉,掩口笑起來,他微怔一下,對我神色的大轉變有些不明所以,狐疑地盯著我,我笑著道:“我印象最深的不是那個,是那次往你茶裏添了東西。”

見我笑得不可抑製,他重重歎口氣,摟我入懷,道:“我的娘子呀,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讓為夫不擔心。”

我硬扯出的那絲笑僵在臉上,這些過去,留下來的不僅僅隻是記憶,而是沾著血的回憶。

心中有絲苦澀,遂貼在他胸前,一動不動。

走在京城的街上,弘瀚看看如梭的人流、又看看路邊珍罕希奇的小玩意,眼中雖透著驚奇,但仍一會瞟一眼弘曆,人小鬼大的邁著方步,緩步走著,有樣學樣學著弘曆,傅雅瞅了眼他們哥倆,朝我笑笑。

我掩口輕笑,聞聲,弘曆回頭看了眼我和傅雅,笑道:“娘……,姑姑,我們一直這麼轉悠,待會瀚兒的腳就要遭殃了。”

他牽著的弘瀚,抬起頭,一臉不滿道:“我才不會呢,四哥小瞧我。”

弘曆挑挑眉,嘴角噙絲笑,繼續領著弘瀚逛。

逛了許久,我腿都有些抽筋時,弘瀚才大嚷著累。

我們三人相顧失笑,弘曆笑指前方的酒樓,道:“我們去歇息一會兒。”我移目望去,‘汀廂樓’三字映入眼簾。

心中疑惑,記憶中的汀廂樓並不在這。但又想想,自己已多年沒有出宮,變化太大,自己記錯了方向也未可知。朝斜對麵看看,並沒有‘兮遠玉器店’。

這會功夫,弘曆和弘瀚兩人早已走到了酒樓門口,轉身向我們抬著手,身旁的傅雅拽拽我的袖子,道:“姑姑,有何不對?”我回過神,對她笑著搖頭,然後提步向前走去。

四人直接上了二樓,坐於臨街邊的窗前。

早已賠笑跟著身後的夥計,問弘曆:“爺,想吃些什麼,我們這裏有……。”弘曆手一擺,隨口說出幾個菜,夥計的腰彎得更低了些:“原來爺是熟客,小人剛來,走了眼,望爺恕罪。”說完,哈著腰小跑著下樓去報菜。

夥計剛走,弘瀚便急問弘曆:“四哥,你經常來這?”弘曆笑著正要回答,我心念一轉,忙截住話頭,笑問弘瀚:“喜歡外麵嗎?”

他點點頭,但仍繼續看著弘曆,大有不聽到答案不罷休的架勢。見狀,弘曆笑著道:“也不能說是經常,隻是辦差出來時,有時間會轉一轉。”

他又是點點頭,麵上露出喜色,側著小腦默想一會兒,忽地抬頭,又問弘曆:“那我長大辦差時,也能出來玩?”弘曆輕頜下首,弘瀚更是高興。我心一動,問弘瀚:“如果你願意,就可以常住在外麵?”

他想了會,努努嘴搖頭道:“不願意。”沒有想到這小家夥會一口回絕,滿腔希望驟然落空,我一呆,收起臉上的笑,歎了口氣。

弘瀚瞅著我,囁囁的道:“瀚兒說錯了嗎?”我搖搖頭,沒心思再開口說話。

弘曆默看我一眼,目光淡淡投向窗外,傅雅似是沒聽懂一般,依然左右打量著。心知她已幾年未出宮,遂見怪不怪,也默起來。

弘瀚許是覺得自己說錯了話,兩眼盯著我,一臉怯色,道:“如果額娘、阿瑪隨著瀚兒一起,那瀚兒當然願意住在外麵。”

我笑著摸摸他的頭,溫言安慰他,道:“額娘沒有怪你。”他這才展顏一笑,安心坐著。

一陣爭吵、哄笑夾雜的聲音自樓下傳來,似是還有若有若無女子的輕喝聲,但嘈雜聲太大,有些聽不清楚。

弘曆自窗外收回目光,皺眉坐了會兒,終還是忍不住站起來,向樓下走去。弘瀚跳下椅子,隨著跟了去。

傅雅看看我,麵帶擔心,道:“姑姑,我還是跟著瀚兒,人多,不要出了什麼岔子。”我點點頭,傅雅疾步跟上了弘瀚。

一個人等了會兒,三人都沒有沒有回來。我站起來,往樓梯口走去。

站在樓梯的拐角處,一樓的一切盡收眼底。

正中一桌,四個錦衣公子圍坐一桌,桌旁,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抱著一把胡琴站著,她身後站著一個麵帶驚恐的老者,老者手中牽著一個兩歲多的小女娃。

那姑娘伸出手,冷聲道:“還給我。”

四個之中距該女子最近的男子,輕浮的笑著道:“爺喜歡你唱得曲兒,也喜歡這唱曲的人,這方錦帕算是你我定情之物,本公子收起來了。”

說著話,他便把帕子往懷中塞去。那姑娘一急,身子一探,欲奪回帕子。

豈料,一下子被那男子順勢抱個滿懷。圍觀眾人哄笑一片,背後的老者一急,放開手中女娃的手,自身後包袱裏抽出一條鞭子,叫道:“小姐。”

聽了他的稱呼,我微愣,細細一看,這三人衣衫顏色雖退了些,但料子絕對是上乘貨。心中有些難受,不知又是哪家落難的小姐,出門受此閑氣。

那姑娘推開男子,向後疾退幾步,接過老者手中的鞭子,揚手在空中抖開,收鞭,再次甩出去,鞭梢已絞上了那男子的辮梢。姑娘手稍微一用力,那男子狂嚎起來。

姑娘伸手,又道:“拿來。”那男子苦著臉自懷中掏出錦帕,遞過去,姑娘接過,手一抖,鞭辮分開。

姑娘把帕子小心翼翼收起來,回身對老者說:“走吧。”老者應一聲,轉身找女娃。背後卻無女娃影蹤,老者一急,在原地團團轉起了圈子。

那四個男子相互使眼色,然後溜著邊踉踉蹌蹌跑了出去。我心念一轉,暗呼壞事,這姑娘三人現在不走,待會勢必吃虧。

忙尋弘曆三人,掃了一圈,發現弘曆在櫃台低聲同一人談著,看裝束,應該是汀廂樓主事的。

弘曆身後,櫃台內,傅雅牽著弘瀚,弘瀚卻牽著那個女娃,不知說些什麼,兩小娃都是眉眼含笑。

人牆之中的二人仍左右找著,我忙踏階而下,試著叫了幾聲,除了身前的幾人回頭看我一眼,沒起上任何作用。

沒辦法,奮力擠進人群,一把抓了那姑娘的手,就向外擠,那姑娘一怔,但許是看我的樣子不像壞人,手中的鞭子沒有舉起來。

但她卻拒絕隨我向前走,她樣子嬌媚,但力氣卻是奇大。我放下她的手,回身道:“你在找的人在櫃台。”她繃著的臉才算鬆了下來,隨著我向外走。

圍觀的眾人見熱鬧已散,也談笑著各自散去。

隨著身後跟過去的老者,忙把小女娃拉到身前,蹲下身子,溫言問:“二小姐,可傷著了?”

小女娃搖搖頭,又轉回頭,牽起弘瀚的手,道:“我叫博爾濟吉特.桑丹,那是我姐姐。”弘瀚道:“我叫……。”

出宮前曾一遍又一遍的叮囑他,不能說沾上‘皇’、‘宮’、‘愛新覺羅’字眼的話。

他猶豫了下,似是不想撒謊,抬頭,為難的看我一眼,我輕搖了搖頭,他一臉失望的回頭,對著小女娃道:“我叫金瀚。”

三人道謝後,轉身欲走,弘曆道:“姑娘止步。”

那姑娘回身,問:“公子,有何吩咐?”

弘曆淡淡地道:“如果姑娘在京城沒有落腳之地,我有個建議,在下的朋友開了間茶舍,現在正缺人手,如若姑娘不嫌棄,可先去幫幫忙,待姑娘找到了落腳處,再走也不遲。”

那姑娘打量了我們幾人一陣,然後點點頭,對弘曆施一禮道:“謝過公子。”弘曆掃了眼汀廂樓主事的,他慌忙伸出手,作了個請的姿勢,道:“姑娘請。”

待他們走出酒樓,弘曆笑著道:“折騰了一陣子,瀚兒餓了吧。”弘瀚還望著門,像是沒聽見。傅雅搖搖他的手,他收回目光,問我:“額娘,蘭葸什麼時候才能像她一樣漂亮。”

我們幾人一怔過後,都忍不住笑起來。

用過午膳,弘曆掠了眼樓下,我順著他的目光看下去,幾個穿著便裝的侍衛或站或坐神情自若散在樓下,看似閑散,實際上站的位置恰好團團圍著這酒樓。

收回目光,笑問弘曆:“如果有事要辦,你放心去吧,有他們在,不會出什麼岔子。”弘曆微一頜首,欠了欠身子,沒起身反而又坐下來,麵帶遲疑,道:“還是抽時間再去吧。”

我搖搖頭,道:“你以後能抽出來的時間不會太多,還是趁這空當,辦了吧。”抬頭看看外麵刺目的陽光,笑著道:“這會兒也不能出去逛,我們找間茶舍,歇息一會,你辦完事後,來找我們也就是了。”

弘曆聽到‘茶舍’兩字,一怔,默默瞅我一眼,道:“張毓之辦完那事後,就出了京城,聽說是回天目山了。”

本想找他問問十三最後的事,沒想到他竟不在。弘曆又道:“菊舍現在也由李煜代管,剛才那姑娘就是去那個地方。”

我笑了下,心中一陣難受。

他身邊的弘瀚卻向前探著身子,道:“額娘,我們去喝茶去,好不好?”我落寞的點點頭,弘瀚坐回到位子上,抓著弘曆的袖子,笑道:“四哥,送我們去。”

弘曆看看我,對弘瀚笑著搖頭道:“四哥有一個更好玩的地方,你去哪邊?”弘瀚猶豫著,是去那邊,還是隨著弘曆走。

身邊的傅雅自開始,不是淺淺笑著,就是開口逗逗弘瀚,好像我們談論的跟她無關。

我輕歎口氣,對弘曆道:“那我們就一起去吧,也省得把時間都浪費到路上。”

弘曆笑著點點頭,我們幾人緩步下樓,出門而去。那幾名喬裝的侍衛馬上跟了上來,不遠不近、不疾不徐尾隨著。

兮遠玉器店。

弘曆吩咐李煜拿出一摞子帳,笑著對弘瀚道:“瀚兒,把這些帳核對一下。”望著厚厚的帳簿,弘瀚麵色一喜,拿起最上麵的一冊,翻著看起來,小臉專注而認真。

弘曆身側躬立的李煜微張著嘴,一臉驚詫,但瞅了眼我們幾人,馬上斂了臉上的表情,輕聲道:“小姐有陣子沒來了。”

我微笑著點點頭,笑對弘曆道:“你們談你們的,不用管我們。”弘曆嘴角帶著絲笑,對傅雅道:“照顧著姑姑,我們去去就來。”

傅雅聲音甜甜的應下,弘曆麵色淡漠,輕一頜首,率先出門而去,李煜施一禮,然後緊隨著跟著去了。

傅雅端起桌上茶壺為兩人倒上水,端坐著對麵慢慢的啜著,不知是真的渴了,還是心中有事,不想說話。

我默盯她一會兒,她笑著撫了把臉,道:“姑姑,為何這樣看著我。”我笑睨她一眼,端杯抿了口水,問:“一直沒機會問,這些日子過得可好?”

她的笑容一僵,眼底一黯,但很快又笑著點點頭。我仍盯著她,直接問:“四阿哥對你怎麼樣?”

她嘴邊露出絲笑,麵色微紅,低下頭,聲音輕若蚊蠅:“比起以前,爺對我好多了,也多有留宿於我宮中。”

她的樣子不似假裝,我心中一鬆,抿嘴笑著不語。但同時心中又有些不解,她方才眸中那絲憂傷,到底是為了什麼。

我笑吟吟地看著她,道:“你身為嫡福晉,不要隻顧自己的身份,使自己放不開,想他時就去找他,不要過分掩飾自己的感情。”

聽完我的話,她默一會兒,忽地抬起頭道:“我不能這樣,皇阿瑪子息單薄,現在爺在兄弟中居長,是要多娶些回來。我不能要求爺獨愛我一人,隻有雨露均沾,爺才能多些兒子。”

我一呆,有些動容。

但是,心中一時之間竟有些接受不了。心中有絲難受,突地想起第一次見她的情形,身著男裝,英氣颯爽地走在京城的街頭。昔日今朝相比,這幾年她的變化太大。

喑歎口氣,苦笑著問:“是你額娘說的,還是你本身就有這種想法。”她淺淺一笑,道:“這話雖然是額娘先提的,但是確實也是我心中真實的想法。我既然嫁給他,並且一心愛著他,不管他的心有沒有在我身上,我都要為他著想,不能太自私。”

話音剛落,她忽地像想起了什麼,忙辯解道:“雅兒沒有其他意思。”我一笑,道:“我知道。”

兩人靜默地不言不語,耳邊隻有弘瀚一頁一頁翻帳簿的聲音。

我輕輕籲出一口氣,道:“我隻是活在自己編造的夢中,不願想太多的事。”

她忙搖頭,道:“那不是你編造的,你在阿瑪心中確實誰也無法替代。”

我笑而不語,她正要開口,忽聽外麵李煜的聲音:“爺,你怎站在門外?”傅雅一呆,麵上一慌,忙站了起來。

弘曆進來,麵上帶著淡淡的笑,直接問弘瀚:“瀚兒,可算好了?”弘瀚翻完最後一頁,合上帳簿,脆聲道:“八十二萬四千陸佰零三兩。”

李煜一呆,愣在原地,滿臉驚詫。弘曆笑著點點頭,弘瀚卻隨手拿起一本,翻開道:“隻是這帳記得亂了些,沒有額娘教的好用。”

李煜忙上前,躬身站在弘瀚身邊,問:“小少爺,可否教一下小人,怎能才能不用算盤,而算得又快又準。”弘瀚得意的抬起頭,道:“這是我額娘教的,不能給你說,不過你的帳簿,我能為你指點一下。”

眾人忍著笑,李煜卻認真的看著弘瀚手中的筆。

這孩子話說的奶聲奶氣,可手下並不含糊,一會兒工夫,便畫好了複式記帳法的表格,並似模似樣的講了起來。

自此之後,每隔幾日,我必會帶弘瀚出去,胤禛雖未說什麼,但卻是眉宇微蹙,滿麵不悅。

皇後那拉氏的身子越來越弱,這幾日,更為嚴重,以至於滴水不近、意識模糊。我每日必會坤寧宮探望,可太醫換了一個又一個,最後,連何太醫都搖頭,拒絕再開任何方子。

我雖心裏清楚她大限將到,但仍是心急如焚。

不隻後宮氣氛沉悶,前麵養心殿更是人心惶惶。

由於討伐準噶爾的西路大軍人員增加太多,導致糧草牲畜缺乏,不能出戰。噶爾丹策零探得消息後,遣了三萬大軍攻打北路,而北路主帥傅爾丹聽信敵方故意放出的消息,以為來人隻有一千人。做出錯誤作戰方針,隻派了一萬兵馬,被敵誘到和通綽爾,噶爾丹策零卻傾巢而出,一萬兵馬被團團圍困,而趕來支援了科而沁兵卻臨陣退逃,清兵軍心大亂,潰不成軍,最後隻衝出來三四千人。

西路將領嶽鍾琪上書請戰,要求進攻烏魯木齊,以分敵勢。胤禛批準了,但滿大臣卻一致上書,要求派人去牽製他,以防有不測。胤禛震怒不已,質問大臣究竟是防人重要,還是大清的安定團結重要,接著便是不顧眾人反對,同意鍾嶽琪的請求。

嶽鍾琪自駐地出發,越木壘、渡阿察、直抵額爾穆克河,兵分幾上,進攻烏魯木齊,大獲全勝。

可正當大家鬆了一口氣時,那拉氏卻靜靜的去了。皇後娘娘歿,儀式甚是繁瑣,待忙完一切,已是兩個月後。

熹妃坐在我對麵,用帕子拭拭眼角,為難地道:“妹妹年紀雖小,但身份高。如若我管理後宮,怕是不能服眾。”

瞧了眼她手中的佛珠,我暗自歎氣,不知道自己這麼做是不是為難了她。可是,早晚都會有這麼一天,她都要主持後宮。況且,如果弘曆登基,傅雅性子軟弱,定會振不住,如果沒有她這個太後撐腰,日子又怎會好過。

我默一會兒,瞅她一眼,扯出一絲笑道:“早點接手,省得以後倉促間手忙腳亂。”她麵色一緊,手中的帕子自指縫中滑了下去。

我盯著她,仍微微笑著。

她一呆過後,忙俯身撿起帕子,道:“姐姐有些不明白你的意思。”我輕輕一笑,她心中應該早已有譜,但現在卻裝著一無所知的樣子。

既然如此,索性把話挑明了說:“四阿哥和瀚兒一樣,是我喜歡的孩子。我不想避諱什麼,也不想猜人心思,後宮的事你現在多操些心,以後隻當是幫四阿哥了,還有,雅兒性子太軟,到時還得你在後麵撐著腰才行,我不想她受排擠。”

房中陷入沉寂中,她默默沉思著,半晌後,忽地起身,肅容向我施一禮,道:“姐姐謝妹妹想得這麼周到,這麼為弘曆那孩子著想,我一定會遵娘娘吩咐,會把雅兒當做親生女兒一樣,在我有生之年都不會讓她受半分委屈。”

我忙起身,拉她坐下,展顏一笑著道:“姐姐不要這樣,這麼做,也是幫我自己。”

她坐下,眼角有些許濕潤,道:“我雖信佛,但在這些方麵,仍不及妹妹,妹妹才是真正沒有私心的人。”

我淡淡笑笑,我真沒有私心嗎?我隻是希望,她會看在今日的份上,以後的日子裏,她也能善待弘瀚兄妹倆。

寒暑交替,光陰荏苒。轉眼工夫,弘瀚已是五歲的孩童。

弘瀚推開窗,片片雪花旋轉著飄了進來。他關上窗子,走到我跟前,央求道:“額娘,我讓小順子隨著去,再跟上幾個侍衛也就是了,你不用過於擔心。”

我小心把擦拭幹淨的杯子放在原處,回身,一口回絕道:“不行,這六、七裏路雖然是你常走的,可今日下著雪,馬車也不易走。”他嘟著臉,有些不高興,默了會,又道:“額娘,那就準我去園子前麵的玉器店吧。”

這間玉器店是李煜去年底剛開的,距園子不是太遠。我點點頭,囑咐道:“讓小順子跟著。”他歡快的應了聲,掀開簾子跑了出去。

去年底,曆時幾年的呂留良案終於審結,以焚書鞭屍而告終。

本以為這事到此會告一段落,卻不想給事中唐繼祖的幕客唐孫鎬卻繼續為呂留良,為天下讀書人不平。說這種焚書行為,‘讀書明理之士無不為之心寒,孔孟在天之靈亦應為之流涕’。並且,宣揚‘朝中已無諍臣,朝野複生孽畜’。

胤禛自是震怒不已,這幾日,眸冷臉寒,令人不敢近身。

正在出神,巧慧牽著蘭葸了手掀簾進來。

巧慧已是滿頭白發,滿臉皺紋。我放下手中的抹布,埋怨道:“都說了幾遍,讓菊香帶著她。”蘭葸走到跟前,抬著頭,道:“我喜歡讓嬤嬤陪,我也聽額娘的話了,不讓嬤嬤抱,我自己走過來的。”

我點點頭,蹲下身子,撫著她的小臉道:“額娘知道你乖。”她眼睛一眨,笑著叫:“額娘。”我瞅她一眼,柔聲問:“怎麼了?”

她搖搖我的手,道:“蘭葸想阿瑪了。”我站起來,歎口氣道:“蘭葸乖,阿瑪很忙,咱們這會不能去,待晚膳時,阿瑪自然就會回來了。”

她癟癟嘴,委屈地道:“額娘騙人,阿瑪已經三日都沒有回來用晚膳了。”

巧慧道:“小姐,小格格鬧了很長時間,奴婢沒辦法,才領她過來的。”我點點頭,笑對巧慧道:“這丫頭的性子我知道,你下去歇息一會吧,我帶她過去。”

巧慧點點頭,緩步走出房門。我牽著蘭葸的手,交待道:“待會如果阿瑪正在接見大臣,我就要乖乖隨我回來,不得胡鬧。”

她忙點頭,催促道:“蘭葸一定聽話,我們快走。”

勤政殿大殿門口,高無庸垂首躬立著。

待我們走近,他抬頭一看,忙上前兩步,輕聲道:“奴才見過娘娘、格格,皇上現在正批閱奏折。”我輕一頜首,低頭瞅了眼蘭葸,微微搖下頭,小丫頭不理我,問高無庸道:“那是皇阿瑪一人呢,還是大臣們也在呢?”

高無庸腰彎得更低了些,道:“是皇上一個人。”蘭葸鬆開我的手,手指放在嘴上,輕聲道:“你不許去通傳,我悄悄過去,嚇一嚇皇阿瑪。”說完,躡著腳向大殿內慢慢走過去。

高無庸一急,為難地看著我,道:“娘娘,這……。”我看著蘭葸,無奈地搖頭,道:“你下去吧。”他依然滿麵為難,我心中一怔,莫非現在不適宜進去,可蘭葸已走到了大殿門口。

我忙快走幾步,上前拉著蘭葸。她滿臉不情願,還是掙著身子向裏,我彎腰把她抱起,返身向外走。

‘啪’地一聲,大殿內似有茶碗破碎的聲音,我心下一緊,難不成出了什麼事。遲疑了會兒,還是抱著蘭葸,走進大殿。

台階下,笑泠摔倒在地,身旁茶碗的碎片散落一地。

台階上,幾案後麵的胤禛依舊低頭寫著什麼。我心中疑惑更甚剛才,這麼長時間,笑冷居然還沒有起來。

我放下蘭葸,正欲過去扶她起來。案子後的胤禛卻忽地起身,走過去,拉她起身,扶到一側的椅子上,待她坐好,又自她身上抽出帕子,遞到她的手中,淡淡地問:“要宣太醫嗎?”笑泠接過帕子,輕聲道:“不用了。”

我心中震驚,這場麵……。

我的目光移到她的腹部,心中猛地一抽,身子一個趔趄,不由得向後退了兩步。

蘭葸似是被我的臉色嚇著了,呆呆站在原地,看看我,又回頭看看胤禛,怯怯地叫:“額娘,你怎麼了?”

她聲音剛落,胤禛馬上看過來,我扶著身後的門框,支撐著身子。

他快步走過來,欲拉我起來。我甩開他的手,嘴角閃出一絲笑,道:“圓明園裏原來並不是我一個人,我確實是一個人在做夢。”

說完,淺笑著叫蘭葸:“葸兒,我們回去,不要在這兒妨礙你皇阿瑪。”

蘭葸呆呆地走過來,牽著我的手,道:“額娘,我再也不鬧著找皇阿瑪了,你不要生氣。”我撫撫她的臉,柔聲道:“額娘也隻有你們了,額娘不會生氣。”

我腳步蹣跚,慢慢向殿外走去,他在身後道:“若曦,……。”我無言笑笑,未回頭。背後一陣腳步聲,笑泠越過我,眼淚蘊著淚:“娘娘,一切都是笑泠的錯,不怪皇上。”

我慘然笑笑,錯開身繞路向前,這種事,一個巴掌拍得響嗎?

走到湖邊,身上已無半絲力氣。

隨著跟來的高無庸扶我上船、入艙,趴跪在我跟前,道:“娘娘,這事確實是跟皇上無關,這是皇後娘娘臨去前,給皇上捎的話,這麼做,隻是想給齊妃一脈留個希望。”

蘭葸坐在我身邊,緊緊拽著我的袖子,我低頭看她一眼,抬頭笑著對高無庸道:“他是皇上,他有權力這麼做,你下去吧。順帶著捎話兒給皇上,從此之後,禛曦閣隻是我們母子三人的寢宮,如果皇上還體諒我,就請不要為難我閣內的人。”

高無庸臉色蒼白,沒有回話,隻是‘砰砰’地一下接一下磕著頭。我慘然一笑,道:“你下去吧,這個話不用你傳,待會我會派人給皇上送信。”

他趴跪著退下去,我笑著摟著蘭葸,淚卻大顆大顆的滴落下來。蘭葸在我懷中,仰著頭,用小手邊為我擦著淚,邊奶聲奶氣道:“額娘,你不要笑了,你這樣笑著哭,蘭葸害怕。”

雪鋪天蓋地的落下來,閣內除了掃出了一條路外,到外都是白茫茫的。

我坐於窗下,愣怔的盯著外麵。身邊的菊香邊往炭爐子加炭邊偷眼瞟著我,我頭未動,嘴角逸出絲笑,道:“有話就說。”

菊香放在手中餘下的炭,走過來,道:“皇上整日都歇息在外院,隻是一牆之隔,娘娘不要再堅持了。”

我笑容一僵,默默出起了神,自那日後,他一直都在弘瀚的房裏歇息,而弘瀚隻好住在承歡先前住過的房間。一切就如從未發生過什麼事一樣,外人看來,他仍每日夜宿於禛曦閣,隻有閣內的人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

見我不說話,她脖子一縮,輕聲道:“娘娘,奴婢不會再多嘴了。”我笑笑,依然不言不語,她躡著腳退了出去。

端坐一夜,間中外麵似是有人輕歎一聲,未待他走到窗前,我便起身關窗熄燈,在黑暗中,我大睜兩眼,在內心不停問自己。自己心裏究竟惱怒什麼,是為了他曾對自己說過圓明園永遠隻會有我一人,是這個承諾嗎,我心中有絲不確定,還是發現這一切都是自己精心編織的夢,所有的一切其實都是自己的一廂情願。

思來想去,思緒越來越亂。

門被輕輕推開,菊香端著盆緩步入內,放好後,她掀開紗簾,乍看到我趴在膝頭,大睜雙眼坐在床上。她一臉驚駭,道:“娘娘,你一夜未睡。”

搖搖頭,掩飾道:“不是沒睡,是早醒了,不要大驚小怪。”她點點頭,服侍著我下床洗臉漱口。

她拿起白色鬥篷,邊往我身上披邊道:“娘娘,吃些早飯再出去吧。”我低頭看看身上的鬥篷,解開,遞給她,道:“不穿這件,把王妃送我的那件拿來。”菊香疑惑地問:“娘娘,你不是喜歡這件嗎?”

我淡淡一笑,不吭聲,默默想著送鬥篷的人。

難怪她一直強調,說以後無論發生什麼事,都要求我不要離開胤禛,她安排的這一切,會有什麼結果,她早已預料到了。

我無言苦笑,這個看似嫻淑的女人,心裏卻這麼有數。她清楚的知道胤禛和我的心思,所以才會早在四年前便安排笑泠接近胤禛。沒有效果後,又在死前捎話給胤禛,抓住了胤禛對弘時的愧疚心理,在這點上,她比我更了解胤禛。

菊香拿來敏敏送的鬥篷,為我披上。

出了禛曦閣,一路行去,外麵的積雪已被掃得幹幹淨淨,地上隻留下薄薄一層剛飄下的雪花。

緩步慢行,出了杏花春館,沒著湖岸漫不經心地踱著,忽聞前方一聲歎息聲,我抬頭一看,正好碰上她回身欲舉步往回走。

我一笑,收回目光,仍不疾不徐向前走著。在越過她的那一瞬間,她開口道:“娘娘,奴婢解釋給你聽,隻要一會兒工夫。”

我搖搖頭,淺笑著道:“你不用對我解釋什麼,那是你們的事,與我無關。”她扶著肚子快走幾步,路上有些滑,她一閃身,差點摔倒。我停下步子,道:“還是站著說吧,你摔傷了,我可擔當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