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2 / 3)

回到石壁的張傑心做了一個普通的農民,這已經讓他心滿意足,此前多年漂泊不定的生活教他很珍惜安寧的日子,此後數十年又是風風雨雨,他像中國大多數農民一樣,經曆了各種酸甜苦辣。個人的命運和時代的變遷緊密地捆綁在一起,不過這是另外一本書的內容了。單說張傑心到了九十年代末,他回到石壁娶的楊姓妻子已病逝多年,他們唯一的兒子也在外地遭遇車禍而死,他成了無依無靠、來去自由無牽掛的孤老頭子,索性住到了寧化縣福利院去。不久石壁地界就傳出閑話,說是張傑心看到巫永祺住在福利院,他幹脆就跟了過去,和她做了鄰居。

其實不是這樣的,張傑心住進福利院第二天的傍晚,看到樹下的老藤椅裏坐著一個老太太,仔細辨認了許久,方才認出這是巫永祺。這個人許多年來已經在他的生活裏消失了,就像沉入海底的一塊陶瓷,不見天日,現在重新被打撈出水,而風吹雨打,數十年的光陰已經不再了。

幾十年的歲月風霜把巫永祺變成一個滿臉皺紋、身子佝僂的老女人,她的樣子讓張傑心感覺到非常陌生,隻是她的眉眼之間還存留些許當年的印痕。

張傑心背著手,悄無聲息地向她走過去,他腳步遲緩,走得很慢,好像幾十年的光陰從腳底一點一點地前進。

“你、是、永祺嗎?永祺,你是永祺嗎?”張傑心站在這個打著瞌睡的老女人麵前。

“你、是、巫、永、祺嗎?”

張傑心掉了兩顆門牙,牙洞裏像空曠的山穀,他聽到了自己說話的回音,好像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巫永祺微閉的眼睛眨了一下,然後慢慢地慢慢地張開。這一過程在張傑心看來,真是非常漫長。巫永祺的眼皮就像是一張沉重的帷幕,一隻虛弱的手無力地拉著,一點一點地拉開……

“你是——”巫永祺終於把眼睛睜開了一縫,麵前的影像像一張發黃的紙,看不清是誰,她仍舊沉浸在無邊無際的迷糊舊夢之中。

“我是傑心佬,張傑心。”張傑心說。

巫永祺的眼皮又睜開了一點,她像是調整了眼睛的焦距,眼前的影像慢慢顯現出清晰的輪廓,這是一個跟她一樣蒼老的老男人了,她一下想不出他是誰,不知道他跟自己有什麼關係,她幹癟的嘴唇機械地念著他的名字:“張——傑——心——”

“嗯,張傑心。”

“張、傑、心……”巫永祺的身子抖動了一下,她努力地把身子坐直一些,抬起僵硬的脖子,眼光直直地落在眼前的男人身上。

“嗯,我是張傑心。”張傑心說。

巫永祺緩緩抬起一隻手,指著張傑心久久說不出話來,突然咯咯笑了兩聲,然後使勁地憋住,說:“你就是那個新娘子半路逃跑的張傑心?”

“嗯,我是張傑心。”張傑心點了點頭,說,“你就是那個逃跑的新娘子巫永祺,現在你跑不動了吧。”

巫永祺也點點頭,鄭重其事地。她一下想起許多,往事紛紛紜紜地湧到麵前,像蒼茫的大海慢慢把她淹沒了。

張顯瀾對巫文姬說,這趟石壁之行,我對“客家人”這一身份有了深刻的認同感和歸屬感。

是嗎?巫文姬拿眼睛瞟了他一眼,她對這個長期以來寄生在網絡上的網蟲的話總是將信將疑。

真的。張顯瀾正經地說。

那我就相信你一回吧。巫文姬認真地回答。

他們正在客家公祠的客家之路上散步,張顯瀾停住腳步,拉著巫文姬的一隻手,用網絡風格的語言說:“三克油,偶發現偶愛上你了。”

巫文姬撲哧一笑,把手從他手裏抽了回來。張顯瀾就是這樣的人,剛剛還是一本正經的,眨眼間又不正經了。巫文姬說:“你就不能嚴肅一點嗎?”

“好,我嚴肅,我跟你說真話,原來我在台北,我堅決不跟我老爸老媽學客家話,在同學麵前更是不承認我是客家人,總感覺客家人是低人一等,這次回到客家祖地,我才真正認識到客家人原來是多麼的偉大!永遠走在路上,這是一種硬頸的精神啊——”張顯瀾比著手,好像那個“啊”字堵住了喉嚨,下麵的詞就吐不出來了。

“我讓你嚴肅,你卻給我抒情。”巫文姬嗔怪地說。

“我這是嚴肅的抒情。”張顯瀾故意緊繃著臉說,“你說石壁,這是全世界客家人魂牽夢繞的祖地,你爺爺年紀那麼大了,都想回來,他還好,他回來找到了你奶奶的墳墓,還給你認了一個堂哥,而更多的人回來,就沒這麼幸運了,他們在石壁沒有親人了,他們能找到什麼?也就是發黃的族譜上的幾個字的記載吧?這也是他們需要的,這其實就是一個民族的記憶,我感覺石壁有了客家公祠,等於是喚醒了所有客家人的民族記憶力。”

巫文姬露出欣賞的微笑,說:“想不到啊,到石壁沒幾天,我們的網絡作家張顯瀾同學就變成了一個哲學家。”

張顯瀾繃緊的臉鬆弛了,大笑起來,說:“是啊,在客家祖地的懷抱裏,在巫同學的熏陶下,我終於神速地轉型了。”

從他們身後走來了一群中老年人,一看就是從遠方來祭祖的,每個人身上都穿著統一的黃馬甲,手上握著一把香。兩名寧化縣裏的幹部走在前麵帶著路,巫文姬和張顯瀾認出一個是張名元,那個接待過他們的張主任兼張傑力的兒子,就對他笑了笑,打了一聲招呼。

張名元也認出了他們,有點驚訝地問:“你們,你們還在石壁呀?”

巫文姬覺得這人怎麼這樣說話,好像他們來石壁,燒一把香拜一拜祖先就該走了,不能在石壁繼續停留似的,她就說:“我們待在石壁不走了。”

張名元笑了笑,說:“我以為你們走了,都沒來看望你們。不過你看,我也是很忙啊,天天都有客人來。今天這些是廣東韶關來的一個王姓宗親祭祖團,明天香港有一個劉姓祭祖團要來,我還得接待,後天還有馬來西亞的祭祖團……”

“沒事,張主任,表叔,你忙你的,我們在這裏很好,不用你操心。”巫文姬說。

張名元揮揮手,隨人群往前走去。前麵就是地勢逐漸升高的玉屏堂,公祠裏的大鍾咚咚咚地發出洪亮的響聲,鞭炮也炸響了,不知是哪個姓氏的祭祖團剛剛結束儀式。祭祀的鍾聲敲響了客家祖地的尊嚴與榮光,激越的鍾聲在石壁上空回響著,巨大的聲音裏帶著一種醇厚悠揚的韻律,仿佛從遙遠的曆史深處傳來,穿越現實的塵土,響徹在未來的時空裏,經久不息。

這天晚上,巫永鹹又被黃茂明留在他的“客家驛站”用餐。黃茂明說,我們都七老八老了,能在一起吃飯閑扯,用你的話說多一次就是賺一次,再說我這裏的青菜都是農家肥種出來的,不用一點農藥,你到別的地方不一定就能吃到。已經站起身的巫永鹹踢了踢腿腳,又坐了下來。

今天早上巫永鹹第一次來到這裏,他就喜歡上了。還在台北時他有過一個想法,就是在故鄉石壁找一小塊地,建幾間平房,一個人好好呆著,讓生命的最後時光悠然地消融在故鄉的土地裏,但是這種文人式的浪漫,想起來容易,實行起來卻不容易,然而黃茂明實實在在地做到了,這讓他佩服,內心裏多少還有點嫉妒。

三間平房前麵圍了一塊菜地,開著一道粗陋的柴門,圓拱形的門額上,黃茂明親自題寫了四個字:“客家驛站”。他解釋說,石壁是客家祖地,一代又一代的人走過石壁,實際上石壁也是客家人的驛站,從本質上說,客家人最透徹地領悟到了生命的本原,每個人都是地球的過客,每個家也隻不過是驛站。他交叉用著客家話和普通話,像哲學教授一樣向巫永鹹做著闡述。巫永鹹心裏很有感觸,一個人隻有活到一定的分上,他才能明白這些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