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3 / 3)

“客家驛站”的擺設很簡陋,隻有彩電、電飯鍋兩樣電器,其他都是就地取材的物件,木門木窗木床木椅木凳,看起來就是一個地道的老農民的住所。所不同的是,這裏牆上掛的不是鬥笠蓑衣之類的,而是兩幅書法名家應黃茂明之邀而寫的鬥方行草。

正麵牆上的這一幅寫的是:“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右麵牆上的是:“閑居無事可評論,一炷清香自得閑,睡起有茶饑有飯,行看流水坐看雲。”這兩首偈詩,巫永鹹年輕時就曾經讀到過,特別是第一首,多次聽伊先生吟過,他還抄在了筆記本上,現在在黃茂明的牆壁上見到它們,猶如見到老朋友一樣親切,不由念出了聲音,這也讓他感覺到和黃茂明的心靈距離一下縮短了,盡管兩個人的身份大不相同,但是品位和意氣還是非常接近的。

在石壁往事的回憶中,時間悄無聲息地從兩個老人身上溜走。共同的故鄉,共同的故人,使他們有著說不完的話題。不同的視角,不同的身份,又使他們的話題有著相互矛盾的解讀和相互補充的印證。

巫永鹹第一次袒露心扉,他還從未向任何人談及在耄耋之年回鄉的衝動和夙願,這是隱藏在他內心的秘密,現在因為遇到了同一時代的人,又感覺頗為投緣,他才有了表達和傾訴的激情。巫永鹹說,這世人風風雨雨,越活到最後越是把一切都看淡了,多少年來,石壁故鄉就像一塊愈合的傷口,變成一條沉睡的疤痕,不再有痛感,沒想到,傷口突然又裂開似的,發出的痛彌漫全身,直抵內心最深處。他知道,他好不容易治愈的鄉愁又複發了,這致命的鄉愁在台灣是無藥可治的,像命中的詛咒不可逃避,隻有回到石壁故鄉才有解藥。巫永鹹越發明白,一個客家人,不管他離家多遠,不管他做客異鄉早已當成家鄉,那個胞衣窟和血跡搖籃的故土,才是精神上永遠不可替代的真正的家。所以,慎終追遠、尋根謁祖,成為客家人對自身生命來源的一種回訪。想到這些,巫永鹹在台北舒適豪華的家裏再也待不住了,每天坐立不安,回到石壁故鄉的念頭從來沒有這麼強烈過,他想即使死也要死在石壁故鄉,正好省了將來運送骨灰的麻煩。當他說到這裏,黃茂明微微頷首,讚許地說,我從閩南回到石壁時,也是這麼想的啊。巫永鹹說,這次回來,他有幾個心願,或者說夙願,可以說是小小的心願,也可以說是一生最大的夙願,卻不是想見哪個活人,而是想找到幾位親人的墓地,他們分別是父親巫得明、原配妻子羅幼妹和弟媳婦張傑儀,他想在他們的墓前焚香一拜,把他們的墓地修葺一下。黃茂明接上巫永鹹的話頭,淡淡地說,能找到當然很好,了卻一個心願,不管他們的墓地能不能找到,他們都是在石壁故鄉的土地裏,早已和石壁融為一體,就像我們的客家先民一樣,他們的墓地已經湮沒在漫漫的曆史長河中,我們需要的其實不一定是具體的一處墓地,而是一個可以寄托追思的地方,比如像客家公祠玉屏堂這樣的地方,猶太人有他們的聖城,天主教徒有他們的梵蒂岡,穆斯林有他們的麥加,而客家人也終於有了自己的公祠,這其實也就夠了。巫永鹹說,現在他完成了三分之一個心願,也許是上天要彌補他的缺憾,讓他意外地發現他在石壁地界居然還有一個孫子,這是他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孫子仿佛從天而降,讓他覺得命運女神到底還是垂青於他的,不然憑什麼給你一個孫子?說到巫永鹹剛剛認回來的孫子張文能,黃茂明笑笑說,我比你更早就認識你孫子了,這是一個很實幹的農村基層幹部,去年他被評為市裏的先進分子,我還給他寫了推薦意見呢。說了一通,巫永鹹帶著總結似的語氣說,這次回來已經是大大地賺了,現在他心滿意足,沒有什麼迫切的事情需要他立即去做,他可以悠閑地打發生命中的最後時光了,所以——巫永鹹重讀了這兩個字,故意停頓了一會,才接著說:“隻要你願意留我用餐,我就願意留下來奉陪到底。”說得黃茂明哈哈大笑。

正在吃飯時,張傑力拄著煙管找上門來了,他站在門口對巫永鹹說:“我就知道你在這。”

黃茂明招呼他坐下來一起吃飯,張傑力擺著手說:“我吃過了。”巫文姬給他端了一隻凳子,他也不坐,仍舊堅持站著,說:“永鹹佬,我找你是有事的。”

“什麼事?你說吧。”巫永鹹說。

“事情是這樣的,”張傑力慢條斯理地說,“明天我們去一下寧化福利院,因為明天傑心佬要和永祺結婚了。”

在場人全都愣了一下。巫永鹹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又結婚了?當年在自己的操持包辦下,永祺已經和傑心結過一次婚了,隻不過永祺在半路上逃跑了,使得這次婚姻有始無終,有名無實,現在他們又要結婚了,這算複婚還是重婚?

巫文姬興奮地叫了一聲,說:“好浪漫啊,我姑婆要結婚了。”她眼前立即浮現一個女人身披白色婚紗的形象,在她的感覺裏,不管一個女人有多老多醜,隻要披上婚紗,就是最漂亮的女人。她抬起頭對爺爺說:“我們都去參加姑婆的婚禮。”

巫永鹹在台灣時偶爾會往寧化福利院打電話,請工作人員叫永祺來聽電話,時常要等很久她才會來到電話旁,她的聲音似乎也是迷迷糊糊睡不醒的。永鹹好幾次鄭重其事地向她表示過道歉,他感覺自己當年對她婚姻的執意包辦,導致了她一生的苦難,他內心裏非常懺悔和不安,這是真正發自內心的,而非作秀。但是永祺卻是平淡地嘮叨著,沒什麼,什麼也沒什麼……永鹹知道,沒什麼也是一種“什麼”,像風從河麵上掠過,風沒有留下,波紋留下了。

“去參加,我也算一個。”黃茂明說。

“我也去參加,這可是跨世紀的婚禮啊。”張顯瀾說。

巫永鹹一直沒有說話,心裏閃過一種莫名的預感。

這是一場罕見的特殊婚禮。

地點是在寧化縣福利院一間簡陋的平房裏,沒有鮮花,沒有音樂,也沒有鞭炮,更沒有婚紗,隻有一個躺在床上進入彌留之際的老女人,床邊圍滿了關注她的親人。

巫永鹹第一眼看到妹妹巫永祺時,心裏的預感隨即得到了證實,不過他心裏還是很平靜的,隻是走到床前,握住妹妹的一隻手,用力地握住,力氣一點一點地加大,他什麼也沒說,兩個人的眼光溫柔慈祥地對望了一會兒,幾十年的隔閡和恩怨,就在輕輕一瞥的眼光裏消逝了,就像一滴水消失在一片浩渺的大海裏。

張傑心俯下身子,從床上抱起巫永祺。瘦骨嶙峋的永祺已經非常虛弱了,大家看到她臉上飛起了一片紅暈,這時候的她是幸福的,超越了所有的苦難。

巫永鹹、巫文姬、張顯瀾、黃茂明、張傑力、張文能還有福利院的幾個工作人員,輕輕地鼓起掌來。

張傑心對巫永祺說:“這回是真正娶到你了。”

巫永祺說:“這回我不跑了。”

一顆熱淚從巫永鹹的眼眶裏晶瑩地流了出來。這時,他發現巫永祺安詳地在張傑心的懷裏溘然長逝。

幾天後,送走巫文姬和張顯瀾,巫永鹹執意留在了石壁。

這回我不跑了。

巫永鹹耳邊時常響起妹妹的最後一句話:這回我不跑了。

就像那些數不清的客家祖先們,他們的魂魄一直在外飄蕩著,現在石壁有了公祠,他們可以回來安息了,我雖說是個活人,跑了一輩子了,也該歇歇了,能死在石壁,這是早些年想也不敢想的幸福啊。

每天的落日餘暉裏,巫永鹹坐在客家公祠的牌樓下,滿臉平靜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