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疑問,那是一個詩的時代,由一種前所未有的情懷和意味,組成了一個時代從未磨滅的生機。或者是夕陽落月、或者是柳暗花明,或者是春江潮水,或者是大漠孤煙,又或者是扁舟一葉、細雨幾絲……這些都是那個時代被信手拈來編織詩意的因子,或者也可以說,是那個時代浩如煙海的詩行,將這些平凡的意象,升華得讓人沉醉。
當時間過去了一千多年,我們隻能透過那些豪放或低回、憂傷或快樂的詩句,迂回到那個詩酒流連、風流繾綣的時代。也許,隻需在那裏駐足片刻,生命便能綻放出無邊的喜悅,畢竟,那裏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流淌著無與倫比的詩情畫意。
印象裏,所有的人都在那個獨一無二的時代裏淺吟低唱,把一段時光唱得流光溢彩。那裏,有過李白、杜甫,有過白居易、王維,還有許許多多讓人念念不忘的名字,他們構成了一座城堡,壁壘森嚴,就連最大的風雨、最冷的寒冬也無法讓其中的詩意黯淡。一千多年後的今天,我們還能循著那遠古的詩句,走向那些田園和大漠、湖畔和山間,在悠悠的景致裏,觸摸生命原本應有的那一絲詩意盎然。
其實,生命原本可以是詩意的、清澈的,但是現實太猙獰,驅走了我們生命中純粹和絢爛的東西,隻留下堅硬和蒼白。
如果我們偶然放下塵世的一切紛擾,拾起一片詩,夢回大唐,就能在一個溪水之畔,看到一個身影,孤寂地坐著,手執幾張紅箋,素手描繪著清幽和寂寥的心事。是的,她就是薛濤。倘若你第一次見到這個名字,想必會以為這是個男子。其實,這真是個身姿姽嫿、詩情無限的女子。
對,就是她,一個平凡的女子,端坐一群須眉之間,以優雅從容的姿態,詠絮掃眉的才華,書寫了一段令人驚歎不已的故事。那仍然是一個男尊女卑的悲哀時代,所謂女子無才便是德,可是偏偏有人衝破宿命的樊籠,捧起了一卷卷的詩書,在縱橫交錯的詩歌時代,以一雙纖手,描繪屬於她的天地和情懷。她的筆端,有女子的柔婉和低沉,卻也有男子的豪邁和激越。她用盡一生來完滿自己漫長也短暫的記憶,最後以女子身份,身負“女校書”之名,然後默默歸入塵埃。盡管一切都不完美,可是對於後世的我們來說,在那麼遠的時空裏,有過那樣一個女子,以詩的名義,擦拭著塵世的某些規則,理當為之讚歎!
浣花溪。這樣婉約清幽的名字,正是薛濤曾居住的地方。顯然,這樣的地方和她這樣的女子很匹配。當然,我們穿過遙遠的時光隧道,看到的薛濤,總是在秋風吹過的時候,徘徊於溪水之畔,仰望遠方的雲彩,一邊吟詠寂寞的詩句,一邊歎息生命的荒涼。是的,縱然那些詩行再美,也總會有沉默的時候,而這時候,寫詩的人,尤其是這個穿梭於歡樂場所,為人彈唱取樂的卑微女子,必然會回歸到落寞惆悵。世間一切美好的背後,都藏著一些冷寂和悲涼。料想當時的薛濤,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常常獨自撫著寂寞,將淚水留在她淡雅的浣花箋上。這樣的境況,如何不讓人為之神傷!
泠色初澄一帶煙,幽聲遙瀉十絲弦。
長來枕上牽情思,不使愁人半夜眠
煙雲再輕柔,夕陽再唯美,也總會逝去,留下那長長的夜,隻有一個人,一顆心,淒淒慘慘,無奈地撫琴,卻觸動了傷心的旋律。這樣漫長的夜,誰能給她一絲溫暖呢?那幽幽暗暗的愁緒,誰來遣散呢?
盡管在當時,薛濤詩名遠播,與很多詩人有過唱和;盡管她也曾在愛情的小舟上悠閑飄蕩過,但是她心中的苦楚除了她自己,恐怕也隻有那些無人拾起的紅箋小字知道。如果可以選擇,她也許隻願做個平凡女子,有個溫良篤厚的丈夫,平平淡淡,將最美的年華獻給靜致的流年。可是她走了另外一條路,是冰冷的現實,迫使她開始了那樣不同尋常的旅程。無論她在歡樂場有多麼風光,無論她的詩名有多麼盛大,她總是被世俗詆毀著、傾軋著。她心底的滋味,又能說與誰聽呢?
前溪獨立後溪行,鷺識朱衣自不驚。
借問人間愁寂意,伯牙弦絕已無聲。
行遍浣花溪,也走不出人世的寂寥和無奈。夜幕降臨的時候,悲愁和孤寂席卷而來,世界那麼大,她那麼小,誰來拾起她寸寸傷悲呢?
我們隻是知道,她將自己的名字永遠地留在大唐詩人的譜上。在那麼唯美的時代,她以一介女流的身份,用一行行詩,發出屬於女子的呐喊!所有的須眉都驚訝著,然後將目光投向那個嬌柔的身影,驀然間發現,他們一向對女子的理解,在這時候被冷冷地凝視著、搶白著。當他們知道她隻是個歌妓,便用俯視的眼光看著她,審視她詩行裏所蘊含的東西,終於不情願地放下架子,投給她誠摯的欽佩。其實薛濤從不需要誰欽佩,她隻是在用自己的心靈築造詩的樓閣而已,縱然全天下人都追捧她,若無人理解她內心的苦澀,那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