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遠方烽火連天,南京宮殿裏卻仍然以萎靡的形象,營造著一種迷亂的歌舞升平。龍椅上的弘光皇帝隻是茫然地看著天空,他在馬蹄聲中被簇擁著倉惶逃到南京城,又被簇擁著坐上那高高的龍椅,可是他實在不知道那萬裏江山是何等模樣。但是他一定知道,大明朝隻剩下他們這些人,靠著一塊遮羞布維係那微弱的氣息了。可即使是這樣,弘光皇帝也沒忘了聲色犬馬的歡樂,他命人到秦淮河畔的歌樓妓院挑選出色歌妓,整日裏輕歌曼舞,不知道他哪裏來的這股灑脫勁。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是的,這裏正是曾經的金陵。秦淮河此刻也早已沒有了那份悠然,流得憂傷落寞。此時聽到的《玉樹後庭花》,竟然是從那座破落的宮殿裏傳來。宮殿裏彌漫著腐朽的氣味,皇帝在一群歌妓中間搖晃,一身酒氣。大臣鼓掌附和著皇帝的歡樂。這群亡國的君臣,把大明最後那塊遮羞布也搞得破爛不堪。
在經曆了那次強娶風波以後,李香君的心中不免有些惶然。她深知阮大铖陰險惡毒,一計不成還會再來侵擾。可她也沒辦法,那樣混亂不堪的曆史縫隙裏,她隻是野草一棵,能做的也就是讓自己更堅強,來抵擋寒潮和風暴。她總是捧著那把桃花扇,癡癡地望著窗口,盼望侯方域能盡快回到她身邊,給她力量,卻一次次、一天天地陷入無盡的失落和悲涼。
你是我的天涯海角,我每一朵花、每一束光陰都為你存在,窗前的月光照著我的遠方,你就在那裏沒有歸期。我念著你的名字,把時間過成滄海桑田。
小樓上的李香君,日漸憔悴,她已經看不懂門前流水的任何表情,也聽不懂窗口微風的任何言語。等待是一種無言的悲傷。
李香君的擔憂還是成了現實。終於有一天,阮大铖打著皇帝的幌子,將她征入宮中充當歌妓。不管龍椅上那個人多麼蒼白無力,他仍是大明江山最後一個看護人。隻不過此時他所看護的隻是江南寥落的水光。他和他的臣子都無力撐起一個破敗不堪的王朝,他們能做的似乎隻有等待別人來掐斷那最後的氣息。
畢竟,李香君隻是個青樓女子,違抗皇命是不現實的。她無計可施,一紙聖諭雖然印著一些人醜惡的嘴臉,但那上麵有玉璽的印記。那塊被裹挾著從北走到南的玉璽,在一個普通人眼中,仍具有巨大的力量。於是,李香君帶著一縷蕭瑟、一把桃花扇,進入了那座破舊宮殿。那裏,充斥著聲色歌舞,也充斥著人性的猙獰與冷漠。她知道走入宮門意味著什麼,可她一個煙花女子,又能用什麼擊碎命運的鎖呢?
慘淡的南明政權隻存活了一年就覆滅了。明朝最後一根稻草終於被清軍的火把燒掉,隻剩下三百多年後影視劇裏那些一直沒放棄複國念頭,一次次刺殺大清皇帝的死忠份子。
清軍的馬蹄響徹江南的時候,隻有一個人帶著殘兵守衛著揚州城。他就是史可法,他誓與揚州共存亡,也隻有他為大明最後的記憶補上那麼一股英雄氣。在堅持了七天七夜以後,揚州城終於還是被清軍攻破。然後清軍製造了駭人聽聞的“揚州十日”和“嘉定三屠”,一片刀光劍影下,生命如草芥般凋落,血流成河。誰能料想到,那二十四橋的明月夜,會被一片死亡的氣息籠罩。那麼溫潤的地方,那麼冰冷的刀劍,那麼暴虐的屠殺!大明朝最後的賬本,一片殷紅。
然後,南京城不攻自破。南明的君臣們在南京城裏麻木地快活了一年就成了甕中之鱉。一些臣子搖尾乞憐地把弘光皇帝獻給清軍。幾百年的大明曆史,徹底畫上了句號,最終覆滅得不尷不尬。士大夫們輕搖紙扇投入清朝的懷抱,用一句開始新的生活來搪塞良知。竟然沒什麼人像李香君那樣,敢於以死扞衛尊嚴!他們哭喪著臉向舊朝廷說聲抱歉,然後堂而皇之地走向新的朝堂,拜見新的君王。一個女子尚能那樣剛烈,這些五尺須眉竟如此膽怯,著實讓人如鯁在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