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尖銳如獵槍鳴響的亂石碎裂聲,把他帶回現實世界。眼看著一塊三層樓高的巨石加速下落,觸地彈跳,摔落到碎石坡上,將他麵前的冰岩擊得粉碎。
摩頓森試著把驚呆的自己搖醒,回想從上次看見其他人到現在,究竟過了多久。史考特·達斯尼在他前麵的山路上已經消失了好幾個小時,一個小時或更久之前,他曾聽到載著軍火往錫亞琴冰川方向去的軍騾車隊的鈴聲。那裏是巴基斯坦和印度軍隊長期對峙的高山戰區。
他急忙找尋路上可能有的各種記號。但是,這裏沒有騾糞,沒有煙蒂,沒有空罐頭,也沒有趕騾人喂牲口的幹草葉。摩頓森意識到自己所走的不是山路,而是冰岩迷宮中一道天然的裂隙。自己是怎麼走到這兒的,他努力梳理著思緒,想集中起精神,但空氣稀薄的高海拔環境已經讓他無法清楚思考了。
摩頓森花了一個小時爬上一道碎石坡,希望從巨石和冰峰之上的製高點上,找到他熟悉的地標——烏爾杜卡斯的大岩岬。那是如筋肉虯結的巨拳一般的岩岬,橫插進巴托羅冰川。但爬到坡頂,他發現自己除了筋疲力竭,一無所獲。他還不知道,自己方才這一走,已經沿一條破碎的溪穀走出了十幾公裏,完全偏離了預定的路線。在漸漸昏暗的夕照中,連原本熟悉的遠山輪廓,也開始變得模糊又陌生。
高海拔讓他完全無法集中精神,驚恐的情緒悄悄滋生。摩頓森強迫自己坐下來評估現狀。他那被太陽曬褪色的紫色小背包裏,隻有一條輕薄的巴基斯坦羊毛軍毯,一個空水壺和一條高蛋白營養棒。他的高山羽絨睡袋、所有的保暖衣物、帳篷、爐子、食物,甚至連手電筒和火柴,都在協作的背包裏。但他們走散了。
他得在山上過夜,等天亮後再找路下山。雖然氣溫已經降到零度以下,他想自己還不至於凍死,憑著僅存的神智,他知道在漂移的冰川上摸黑找路更危險,弄不好就會掉進上百米深的巨大裂縫。摩頓森小心翼翼地爬下碎石坡,想找個能休息的地方:要離岩壁夠遠,他才不會在睡夢中被落石擊碎;要夠牢,才不至於在半夜裂開,讓他掉進冰川深處。
摩頓森找到一塊看起來頗為穩固的扁平岩板,赤手把冰雪裝進水壺,然後用毯子把自己包起來,強迫自己不去多想孤單悲慘的處境。小臂在前段時間的救援行動中被繩索磨傷,在這種高度下傷口很難愈合,他知道應該撕開結痂的紗布和繃帶,把傷口裏的膿擠出來,不過這會兒實在沒這個力氣了。躺在凹凸不平的岩石上,凍得發抖。太陽最後一抹火紅的餘暉照在東邊的山峰上,燃燒閃耀,最後留下黑藍色的殘像。
將近一個世紀前,阿布魯茲公爵的醫生和登山隊隊記菲利波·迪·菲利皮,曾寫下他置身山峰所感到的孤寂。盡管有超過二十位歐洲隊友、兩百六十位當地協作同行,盡管他們帶著折疊椅、銀製茶具,還有一隊腳夫定期送上歐洲報紙,菲利皮仍然覺得自己被群山的靜寂、疏離壓得喘不過氣來。“深深的靜寂在山穀中浮現,”他寫道,“以無法言喻的沉重,壓抑著我們的靈魂。世上再沒有地方像此處一樣,讓人覺得如此孤寂、如此疏離、如此被大自然全然棄絕,如此無法與她對話。”
也許是因為摩頓森習慣孤獨(小時候他是幾百個非洲孩童中唯一的美國孩子),又或者是多次攀岩經驗讓他習以為常,畢竟在優勝美地公園的半穹頂峰,他曾多次在離地麵一千多米的岩壁上紮營——此刻,他反而覺得十分自在。如果問他原因,他可能會歸結為高原反應造成的遲鈍。但是任何見過摩頓森的人,任何看過他後來如何鍥而不舍地說服國會議員、原本猶豫的慈善家、阿富汗軍閥,直到取得救援經費、捐款,直到取得進入部落領土的許可等等的人,都會了解,這一夜的經曆,其實隻是他鋼鐵意誌的一個縮影。
夜風吹起,刺骨難挨。他試著看清矗立在身旁不懷好意的群峰,但怎麼也無法將它們從一片漆黑中分辨出來。在毯子裏焐了一個小時,結冰的高蛋白營養棒終於靠著體溫解凍了。混著足夠的冰水,他把營養棒吞下去,瑟瑟發抖了半天。在這樣的低溫下睡著,看來是不可能了。放棄設法入睡的念頭,摩頓森對著繁星點點的天空,決定分析一下自己失敗的原因。
登山隊的領隊,唐·馬祖爾和強納森·普瑞特,還有法國登山隊員艾登·凡恩,都受過良好的登山訓練。他們速度快,動作優雅,天生具備在高海拔地區進行多段技術攀登的體型和能力。一米九二的身高、九十五公斤的體重,身材粗壯的摩頓森在速度上要慢許多。
沒有人指揮分配,在攀登過程中,一切緩慢笨重的工作自然落在他和達斯尼身上。一連八次,登山隊朝日本峽穀攀登時,摩頓森都承擔運輸補給任務,背著食物、燃料、氧氣瓶上爬到不同的高山營地。日本峽穀跟喬戈裏頂峰隻有六百米的高差,登山隊在這裏平整出一片狹小的營地,用來儲存所有的高山營地裝備,這樣當領隊決定攻頂時,營地就能保證補給品及時到位。
那一季,在山上的其他登山隊都選擇了傳統路線,也就是從喬戈裏峰東南部的阿布魯茲山脊路線往上爬,隻有他們這一支決定從西壁攻頂——一條迂回艱難的路線,到處都需要高難度的技術攀登。沿這條路線攀登,先前隻有一次成功紀錄,那是十二年前由日本登山者大穀映芳和他的巴基斯坦協作納茲爾·薩比爾創下的。
摩頓森不僅欣賞這個挑戰,而且為自己的登山隊選擇這條路線而自豪。每一次抵達營地,卸下燃料罐和登山繩索,他都感覺自己更強壯了。他的速度或許有些慢,不過成功登頂已經指日可待。
然而,在山上待了七十多天後,剛攀爬九十六小時完成一趟補給任務,摩頓森和達斯尼回到大本營正準備好好睡一夜。臨睡前,他們用望遠鏡瞄了一眼剛剛暗下來的峰頂,忽然注意到喬戈裏峰西側山脊的高處有燈光閃動。摩頓森和達斯尼意識到這一定是隊友在用頭燈發信號,應該是他們的法國隊友有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