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失敗(3 / 3)

“凡恩采用的是‘阿爾卑斯式風格’。”摩頓森解釋。他用法文重音強調“阿爾卑斯”一詞,在登山者中間這個詞代表的尊敬和榮耀不言而喻。“隨身隻帶最少的裝備,盡可能快速攀登。之前我們還曾幫他脫離困境,因為他走得太快,沒有適當的高度來讓身體適應和休息。”

剛完成疲累的補給旅程,摩頓森和達斯尼擔心他們沒辦法迅速趕到凡恩的位置進行救援,所以向大本營的另外五支登山隊求援,但是沒有人願意幫忙。他們在大本營隻休息了兩個小時,就背上裝備出發。

從海拔7600米的四號營地一路趕下山的普瑞特和馬祖爾,則是在搏命救人。“凡恩爬上來跟我們會合,想一起攻頂,”馬祖爾說,“但當他爬到我們這裏的時候,整個人已經垮掉了。等他喘過氣來,告訴我們,他聽到肺裏有咕嚕咕嚕的聲音。”

凡恩得了高山肺水腫——海拔太高引起的肺部積水,如果患者不能被立刻送下山,很快就會死亡。“真的很嚇人,”馬祖爾說,“粉紅色的液體從他口中大量冒出來。我們試著呼救,但是無線電進雪不能用了,我們隻好往下走。”

普瑞特和馬祖爾兩個人輪流攙扶凡恩下山,然後在西側山脊最陡的幾段繩距,用坐式下降法將他運下去。“好像是身上綁了一大袋馬鈴薯後吊在繩索上。”馬祖爾說,“我們還得慢慢來,才不會害死自己。”

當他們問摩頓森是怎麼在二十四小時之內日夜兼程,抵達凡恩的位置時,向來不愛張揚的他隻是簡單回答:“相當辛苦。”

“普瑞特和馬祖爾是真正的英雄。”他說,“他們放棄了攻頂,隻為了救凡恩下山。”

當摩頓森、達斯尼和隊友們在靠近一號大本營的岩壁會合時,凡恩數度陷入昏迷,出現高山腦水腫現象,大腦內產生積水。“他已經無法吞咽,而且一直想解開登山鞋的鞋帶。”摩頓森說。

平日不登山的時候,摩頓森的工作是在急診室擔任大夜班創傷護士。此刻專業醫療技能派上了用場,他立刻給凡恩注射了一劑降腦壓藥物,以緩解腦水腫現象。然後,四個早已筋疲力竭的隊友開始長達四十八小時的艱苦營救旅程,拖著裹在睡袋裏的凡恩從崎嶇的岩壁區下撤。

“有時候,英文流利的凡恩,會突然醒來吐出一串含糊不清的法文;在極度困難的路段,出於登山者的自我保護本能,凡恩會突然驚醒似的把保護裝備扣進繩索,然後又癱倒陷入昏迷狀態。”摩頓森回憶道。

摩頓森和達斯尼出發七十二個小時後,他們成功護送凡恩撤回了前進營地。達斯尼用無線電呼叫山下的加拿大登山隊,再由他們把訊息轉至巴基斯坦軍中,請求派拉瑪高山直升機進行救援。這在當時應該是史上最高的高山救援嚐試,但由於天氣惡劣,風力過強,軍方要求他們將凡恩送到更低的地方。

下命令很簡單,然而讓四個已經筋疲力竭的隊友把人送下山,卻是要命的困難。把凡恩綁進睡袋後,隊友們穿過艱難崎嶇的沙維亞冰川護送他下山,整整六個小時,四個人隻能用咕噥含混的語言溝通。

“我們真的累壞了,這遠遠超出體能的極限,有時候我們甚至得爬。”達斯尼回憶道。

終於,一行人拖著凡恩撤回了大本營。“大本營的所有隊員都走了幾百米出來迎接我們,給我們英雄般的歡迎!”達斯尼說,“巴基斯坦軍用直升機把凡恩送下山後,加拿大隊做了一頓大餐,大家都在慶祝。但摩頓森和我來不及享用,甚至來不及上廁所,就一頭栽進睡袋,像死人一樣。”

整整兩天,摩頓森和達斯尼的意識在睡夢和清醒間來回漂浮。風吹過他們的帳篷,帶來金屬炊具板互相碰撞的叮當怪響。炊具板一共有四十八塊,每塊上都刻著一位在喬戈裏峰不幸遇難的登山者的名字。穿成一串的炊具板掛在“亞特吉爾奇紀念碑”上,而紀念碑是為了悼念1953年喪生的一位美國登山隊員。

醒來後,兩人看到普瑞特和馬祖爾留下的字條,說他們決定返回前進營地,並邀請摩頓森和達斯尼在體力恢複後一起攻頂。但“恢複”對摩頓森和達斯尼來說根本是奢望,補給任務緊接著救援行動,早已將他們所有力氣消耗殆盡。

終於走出帳篷的時候,他們發現自己連走路都困難。凡恩活了下來,但是代價很高:這趟艱辛的旅程讓他失去了所有的腳趾,救援行動也讓摩頓森和達斯尼付出了無法登頂的代價,這本是他們千辛萬苦渴望達成的目標。普瑞特和馬祖爾在一個星期後向世界宣布他們登頂的消息,榮歸祖國。但金屬板上刻的名字卻增加了——那一季十六位成功登頂的登山者當中,有四位在下撤過程中不幸喪生。

摩頓森很擔心自己的名字也被刻在上麵,達斯尼也一樣,因此他們決定一起徒步跋涉重回文明世界。在山中迷路,勾起了對之前救援過程種種艱辛的回憶,葛瑞格·摩頓森在日出前獨自蜷縮在薄羊毛毯內,努力想換個舒服一點的姿勢。礙於身長,他沒辦法平躺下來,否則就會被酷寒的冷風吹到頭。在喬戈裏峰的日子他掉了十幾公斤體重。沒有墊子,不管怎麼躺,骨頭都會壓到身軀下的冰冷岩石。一夜輾轉反側。在半睡半醒和冰川深處發出的隆隆聲中,他原諒了自己的失敗——沒能達成紀念克莉絲塔的目標。何況這隻是肉體的失敗,而不是精神的失敗,畢竟每個人都有生理極限。

他,生平第一次,發現了自己的極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