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煩惱不可知的未來,
殫精竭慮,心神俱疲?
拋開你的擔憂,將關於未來的事留給安拉——他在做計劃時可從沒請教過你。
——奧馬爾·哈雅姆《魯拜集》
摩頓森睜開眼睛。
清晨如此平靜,他卻感覺異常窒息。他艱難地嚐試著,終於把雙手從緊裹的毛毯中解放出來,然後奮力舉過頭頂——他的頭躺在一塊光滑的岩板上,口鼻被一層冰封住了。摩頓森把冰層掰開,深深地、舒服地吸了第一口氣,坐起來,開始傻笑。
睡得太久,醒來後完全失去了方向感,他伸了個懶腰,驅趕著渾身的僵硬和麻木,一邊環顧周圍的環境:群峰色彩紛呈,像是染了糖果的顏色,觸目所及皆是緋紅、濃紫和嫩藍。太陽還沒有升起,碧空如洗,雲淡風輕。
隨著血液開始正常循環,他慢慢回想起目前的處境。雖然還不清楚方向,雖然還是一個人,但摩頓森不再擔心。清晨,讓一切變得不同。
一隻在巴托羅冰川上空覓食的大老鷹滿懷期待地盤旋著,黑色巨翅在糖果色的山峰上刷出一抹暗影。摩頓森努力用凍僵的手,把毯子塞進小背包,又試著擰開水壺,卻怎麼都擰不動。他隻好仔細收好水壺,提醒自己等手一恢複過來就喝水。大老鷹一見摩頓森還會動,便振翼順冰川而下,去找其他食物當早餐了。
或許是多少睡了一點的關係,摩頓森覺得自己神清氣爽了許多。回頭望著一路走下來的河穀,他想隻要沿原路往回走幾個小時,就能找到正確的下山路線。
摩頓森起身往北走,在礫石上蹣跚前行,遇到極窄的裂縫,才拖著依舊僵麻的雙腿跳過去。對這樣的進度,他已經很滿意了。和著攀爬的節奏,一首兒歌浮現於腦海,那是他小時候邊走邊哼唱的歌。他用斯瓦希裏語唱了起來:“耶穌尼瑞非齊揚古,阿卡耶明賓古尼(耶穌是我們最好的朋友,他住在天堂)。”斯瓦希裏語是他在非洲時每個星期天做禮拜用的語言,那時從教堂裏可以遠遠望見乞力馬紮羅雪峰。這首連做夢時都會哼唱的老歌,讓他忽略了此番情境的怪異:一個在巴基斯坦迷路的美國人,用非洲的斯瓦希裏語唱著德國的聖歌,而且是在礫石和藍冰遍布,腳步帶起的碎石會在冰縫裏下落好幾秒,才掉入冰下暗河的地方。這首歌帶來了令人懷念的溫暖,就像一座燈塔,屹立在記憶中曾被他稱做“家”的地方,指引他前行。
兩個小時之後,摩頓森費力地拖著身體,沿一條陡峭的坡道爬出了峽溝。當他手腳並用翻過雪簷,站上山頂時,太陽也正好躍出了山穀東側的岩壁,眼睛幾乎被陽光射盲。
加舒爾布魯木峰、布洛阿特峰、米特雷峰、木孜塔格峰……一重重高聳入雲的冰峰,在炫目的朝陽逼射下,全被映成了熊熊燃燒的營火。
摩頓森坐在大石頭上,一口氣喝光了壺裏的水,眼前壯觀瑰麗的景色讓他目眩神迷。野外攝影師蓋倫·羅威爾在2002年因飛機墜毀喪生前,曾花了好幾年的時間,捕捉巴托羅冰川周圍群山的卓絕之美。雖然照片已美得驚人,羅威爾卻總覺得跟親眼所見相比,他的照片全都一無是處。他說這裏是地球上最美的地方,堪稱“山神的聖殿”。
盡管摩頓森已經在山上待了好幾個月,閱過諸多景色,此刻他卻心醉於這卓絕美景,仿佛從未見過它們。“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的確是沒看過。”他解釋道,“整個夏天,這些山對我來說都是攀登的目標,尤其是喬戈裏峰——最大的目標。我隻想到它們的高度,以及攀登會遇到的技術挑戰,直到那天清晨,我第一次真正‘看見’那些山峰。太震撼了。”
摩頓森繼續往前走。也許是因為山峰太完美了——褐紅和土黃的花崗岩綿延構成寬廣的岩壁,宛如交響樂的旋律,隨山勢的攀升而漸漸收斂,最後終結於峰頂拔尖處——所以,盡管身體相當虛弱,再不快點找到食物和保暖衣物,存活幾率就會越來越渺茫,他卻異常滿足。摩頓森將涓涓流下的雪水裝進水壺,喝一口下去冰得齜牙咧嘴。他深知,幾天不吃不成問題,但一定得喝水。
時近中午,摩頓森隱約聽見叮當的鈴聲,一路西去。是運送物資的驢隊!他急忙四處尋找標記道路的石堆界標,可滿眼隻有散亂的石塊。爬過冰川側磧銳利的邊緣,麵前赫然出現一道一千五百米高、完全不可能攀越的岩壁,他意識到自己錯過了正確路線。摩頓森再度原路返回。這一次他強迫自己專心找路,不再抬頭看那些攝人心魄的山峰。三十分鍾後,他發現了一根煙蒂,然後是石堆界標。沿著依舊難以辨識的路往下走,鈴聲越來越清晰,卻依然不見驢隊的影子。
最後,在兩公裏開外,冰川中突起的圓石上出現一個人影。摩頓森大聲喊叫,但他的聲音無法傳那麼遠。不一會兒,人影消失了,接著又出現在距離更近些的圓石上。摩頓森使出吃奶的力氣放聲大吼,那人陡地回頭轉向他,然後立刻爬下圓石,消失在他的視野中。摩頓森站在冰川中央,置身於墓碑般林立的圓石間,灰色服裝滿是塵泥,這樣的地點、這樣的穿著實在難被發現。
摩頓森已經跑不動了,隻能氣喘籲籲、衝衝撞撞地走向那人最後一次出現的位置。每隔幾分鍾他就放聲大喊,聲音大得每次都把自己嚇一跳。終於,那人出現了,站在一道巨大冰縫的對岸,臉上的笑容仿佛比裂縫還寬。那是穆劄佛,他身上還背著摩頓森巨大的背包,襯得他身形越發瘦小。他找到冰縫最窄的地方,背著四十多公斤重的背包輕鬆躍過來。
“吉瑞克先生,吉瑞克先生!”穆劄佛大叫著,扔下背包抱住了摩頓森。像許多高山協作一樣,他發不準“葛瑞格”的音。“安拉乎艾克拜爾(神是偉大的)!感謝安拉,你還活著!”
摩頓森被他充沛的力氣弄得彎腰踉蹌,喘不過氣來——穆劄佛可是比他足足矮一頭,年紀卻大上二十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