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河岸迷途(2 / 3)

穆劄佛放開摩頓森,開心地拍著他的背。不知是被拍下來的塵土嗆到,還是穆劄佛的手勁兒太大,摩頓森開始咳嗽,咳到整個身子都彎了下去還是停不下來。

“茶,吉瑞克先生。”穆劄佛打量著摩頓森孱弱的身體,想出了辦法。“茶能給你力氣!”穆劄佛把摩頓森帶到一個風吹不到的小洞穴,扯下兩把綁在背包上的山艾草,又從褪色的、肥大的衝鋒衣口袋裏,翻出打火機、小鍋和鹽,準備煮茶。他在巴托羅冰川做過幾百次向導,連這件衝鋒衣也是其中一次在路上撿到的,他知道這時候該做什麼。

摩頓森第一次見到穆劄佛·阿裏,是跟達斯尼一起離開喬戈裏峰的四個小時後。為了去看達斯尼追求了整個夏天的墨西哥女登山隊員,他們徒步去了五公裏外的布洛阿特峰大本營。原本隻要四十五分鍾的路程,他們艱難跋涉了四個小時——他們無法想象,接下來該怎麼背著全副裝備徒步一百多公裏出山。

當時,穆劄佛和他的朋友雅古剛為墨西哥登山隊做完協作,正準備離開巴托羅冰川回家,兩人都沒有負重。他們願意幫摩頓森和達斯尼背包回艾斯科裏村,一天隻要四美金。兩個美國人高興地同意了,雖然手邊剩下的盧比不多,兩人仍計劃著下山後多給他們一些酬勞。

穆劄佛是巴爾蒂族人,他們世代居住在巴爾蒂斯坦——巴基斯坦北部最貧瘠的山區。他們體型瘦小,卻耐力驚人,在人煙稀少的高海拔地區具有卓越的生存能力。

意大利登山隊成員法斯可·馬瑞尼,1958年成功首登加舒爾布魯木IV峰時,就對巴爾蒂人又愛又怕。他為記錄這趟旅程撰寫的《喀喇昆侖山:攀登加舒爾布魯木IV峰》一書,讀起來一點也不像登頂成功者的回憶錄,倒像是闡述巴爾蒂人生活方式的學術論文。

“他們耍花招、愛抱怨,會讓人沮喪到受不了的地步。除了身上經常帶著惡臭,還有明顯的土匪味。”馬瑞尼寫道,“但撇開他們的粗野不談,你會發現,他們工作起來非常忠實,精神力超強,體格也很強壯。更重要的是,即使在最困難的情況下,他們也能忍受極大的痛苦和疲憊。這些雙腿細瘦的小個子,天天背著四十公斤的重物在山裏來去自如,不像外地人什麼東西都沒帶,走山路前還要猶豫再三。”

穆劄佛蹲在洞裏,用力吹著點燃的山艾草,直到火勢穩定。他長得粗獷英俊,但脫落的牙齒和終年日曬造成的幹皺皮膚,讓他看起來比五十多歲的實際年齡更顯蒼老。他開始動手準備“白玉茶”,這是巴爾蒂人日常飲食必備的一種鹹奶茶。先把綠茶放進已經發黑的錫鍋裏煮,加上鹽、小蘇打和羊奶,然後他仔細刮下一塊“瑪爾”,也就是巴爾蒂人視為至高珍品的陳年臭酥油,再用不太幹淨的食指攪拌茶和酥油。

摩頓森緊張地看著。剛到巴基斯坦時他就聞過“白玉茶”的氣味。那種味道簡直“比法國人發明的最可怕的奶酪還要臭”,他總編造各種理由不去喝它。

穆劄佛遞給他一個冒著熱氣的大杯子。

摩頓森快吐了,但他的身體需要茶裏的鹽和溫暖,所以他一口氣全喝了下去。穆劄佛又給他倒了一杯,等他喝完又倒了一滿杯。

“金達巴(很好)!很好!吉瑞克先生。”穆劄佛在摩頓森喝下第三杯茶後,用力拍著他的肩,窄小的洞穴裏揚起一陣煙塵。

早一步出發的達斯尼和雅古已經繼續朝艾斯科裏前進。接下來的三天裏,在離開巴托羅冰川之前,穆劄佛再沒讓摩頓森離開過他的視線。穆劄佛對路線無比熟悉,所以他要麼牽著摩頓森的手,要麼堅持讓摩頓森緊跟他的腳步——他那雙中國製造的高筒膠鞋裏,連雙襪子也沒有。對信仰極度虔誠的他,甚至在禱告時,仍不忘從麥加的方向回頭偷瞄。他必須確認摩頓森還在附近。

摩頓森盡可能緊跟著穆劄佛,不斷請教他如何用巴爾蒂話表述沿途看到的事物。冰川叫“剛絲-金”;雪崩是“路堵-虜特”。愛斯基摩人的語言對雪有無數種描述,巴爾蒂語對岩石也一樣。“布拉克-雷普”是平坦的岩石,可以用來睡覺或煮東西;“克羅克”是楔形的石頭,適合封堵石屋牆上的洞;小圓石是“克羅多斯”,可以放到火裏加熱,然後卷進麵團裏製作頭顱狀的“庫爾拔”——一種巴爾蒂人每天出門前烤製的硬麵包。摩頓森有著極強的語言天賦,很快就學會了巴爾蒂語的基本詞彙。

摩頓森小心翼翼地邁步,往下進入一座狹窄的峽穀,這是他三個多月來第一次離開冰雪,踏上泥土地麵。峽穀底部是巴托羅冰川的末端舌部,嵌滿了黑色的碎石,被大自然雕塑得宛如波音747飛機的機首。綿延六十二公裏的冰下暗河在這裏傾瀉而出,仿佛飛機上的渦輪引擎。這個洶湧湍急的噴水口,正是布勞渡河的發源地。五年後,一位瑞典籍皮劃艇愛好者和一支紀錄片拍攝隊伍抵達這裏,在同一個地點下水,計劃沿布勞渡河劃行兩百九十公裏,經印度河進入阿拉伯海。但就在下水後幾分鍾,這名皮劃艇愛好者被布勞渡河的原始力量衝撞到巨石上,不幸身亡。

一株開著五瓣花朵的粉紅野玫瑰讓摩頓森停下腳步,他蹲下來仔細端詳,這是他幾個月來第一次看到花。它象征著摩頓森已經脫離了永恒的寒冬。蘆葦和山艾草點綴著河岸,生命的氣息並不旺盛,但對摩頓森來說已是生機盎然。這海拔三千多米的秋意中,有著他早已遺忘的生命之重與塵世繁華。

他們徹底離開了危險的巴托羅冰川。穆劄佛走在前頭,他要趕在摩頓森抵達前搭起帳篷,煮好晚餐。摩頓森偶爾還是會走錯路,甚至闖進過牧羊人的夏季牧場,但他總能很快迷途知返。而且這種本領似乎越來越強了。隻要沿著河一直走,晚上他就能找到穆劄佛燃起的營火。邁開疲憊疼痛的雙腳絕非易事,但他別無選擇,隻能前行。隻是停下休息的次數愈來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