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個人儲藏室(1 / 3)

偉大總是建立在這樣的基礎上:能夠像個最普通的人一樣露麵、說話與行動。

——哈菲茲(Shams-ud-din Muhammed Hafiz)

儲藏室裏的氣味兒聞起來像在非洲。站在兩米寬三米長的房間邊緣,聽著聖巴勃羅大道高峰時段的車流,摩頓森心中湧起一種隻有坐了四十八個小時飛機才會產生的時空錯置感。在離開伊斯蘭堡的飛機上,他充滿了信心,計劃著幾十種募款建學校的方法。但回到加州柏克萊後,他卻完全無法適應。豔陽高照下,置身於悠閑漫步、打算再來杯意大利濃咖啡的富裕大學生中間,摩頓森覺得自己正漸漸消失。對哈吉·阿裏的承諾,像在漫長轉機旅程中,邊打瞌睡邊看完的電影,醒來後劇情已忘了大半。

時差、文化衝擊,這些讓人感覺時空錯亂的魔鬼,已經襲擊過摩頓森太多次了。這就是為什麼他必須到這兒來,正如過去每次登山歸來一樣——回到柏克萊第114號個人儲藏室。這個充滿黴味的空間是他回歸原點的地方。

他掉入濃鬱的黑暗中,在頭頂摸索著電燈的拉繩。燈亮了,眼前是堆在牆邊、布滿灰塵的登山書籍,還有父親留給他的非洲大象黑檀木雕;吉吉壓在頁緣翻卷的老相簿上頭,這咖啡色的猴子玩偶曾經是摩頓森最親密的夥伴,勾起他那漸漸被感官經驗湮沒的記憶。

摩頓森拿起這個兒時的玩具,發現非洲木棉已經從它胸部的裂縫中漏了出來。他把頭埋在吉吉身上,深吸了一口氣,仿佛又回到坦桑尼亞那棟空心磚的大房子,他在綠蔭蔽日的胡椒樹下嬉戲。

和父親一樣,葛瑞格·摩頓森出生在明尼蘇達。1958年,父母帶著3個月大的他開始他們生命中最大的冒險——前往坦桑尼亞,去非洲最高的乞力馬紮羅山腳下傳教。

父親厄文·摩頓森出身於充滿關愛的路德教派家庭,與幽默作家葛瑞森·寇勒在《渥布岡湖》裏寫的那位沉默的男人一樣,厄文也認同沉默是金。

身高超過一米九十的厄文,天生有著運動家的體格,嬰兒時期就已經是個壯碩寶寶,綽號“登普西”,也就是當時馳名美國的重量級拳王。自此這個綽號取代了厄文的真名。登普西在家中最小,排行第七。經濟大蕭條時期他的家庭瀕臨破產,靠著與生俱來的運動細胞——他當選為州橄欖球代表隊的四分衛,擔任州籃球代表隊的後衛,得以離開皮克特湖邊的家鄉小鎮,步上通往廣闊世界的康莊大道。登普西靠著橄欖球獎學金進入明尼蘇達大學,一邊照料著自己在球場上衝鋒陷陣造成的衝撞淤傷,一邊攻讀大學學位。

他的妻子潔琳也是運動員出身。她在跟家人從愛荷華搬到明尼蘇達後,很快就為登普西神魂顛倒。登普西在堪薩斯州服役時休假三天,兩人閃電結婚。“登普西熱愛旅行。”潔琳說,“他很想看看比明尼蘇達更大的世界。我懷葛瑞格的時候,有一天他回到家,興奮地說:‘坦桑尼亞需要老師,我們去非洲吧!’我根本不可能拒絕。所以我們就去了。人在年輕的時候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除了知道坦桑尼亞位於肯尼亞和盧旺達之間,他們對那裏一無所知。在摩西,路德教會把摩頓森一家安頓在一幢曾屬於希臘槍販,後來被政府沒收的大房子裏。就像人們常說的“傻人有傻福”一樣,一時衝動來到非洲的這家人,立刻深深愛上了這個在1961年獨立的國家。

“年紀越大,我越感激擁有那樣的童年。那是天堂。”葛瑞格說。

和那棟被如茵綠草包圍的大房子相比,葛瑞格覺得院子裏高大的胡椒樹更像是他真正的家。“那棵樹是安定的象征。”他說,“黃昏時,住在樹上的幾百隻蝙蝠成群飛出覓食。雨後,胡椒的味道彌漫整個院子,香極了!”

登普西和妻子潔琳都不會強迫別人信教,所以他們家越來越像是當地人的社區中心。登普西在院子裏設了一個壘球場,胡椒樹的大樹幹做球檔;他還組建了坦桑尼亞第一個高中籃球校隊聯盟。但登普西和潔琳真正的生活重心不是這些。

登普西把自己完全奉獻給他生命中最偉大的成就——募款興建乞力馬紮羅基督教醫學中心,也是全坦桑尼亞第一所教學醫院。潔琳則投身於摩西國際學校的教育工作。這所學校就像一座文化大熔爐,將移居當地的各國小孩集中在一起。“就像個小聯合國,學生來自二十八個不同的國家,在猶太人的光明節、基督教的聖誕節、印度的排燈節等各國節日都會舉行慶典。”葛瑞格就讀於這所學校,快樂地徜徉於各國語言文化之海。國籍差異在他看來微不足道,所以當小朋友們因為國籍不同而打架時,他總是很難過。有一段時間印度和巴基斯坦的關係相當緊張,印巴籍的學生會在下課時玩戰爭遊戲,假裝拿機關槍掃射或做出將俘虜斬首的動作,這是童年經曆中最讓葛瑞格痛苦的。

“葛瑞格討厭跟我們上教會。”潔琳還記得,“因為每一位非洲老太太都想摸他的金發。”除了這一點,葛瑞格是在沒有種族意識的童年中長大的。

11歲那年,葛瑞格爬上了他生命中的第一座高山。“打從6歲起,我就老盯著乞力馬紮羅山的山頂看,央求父親帶我到那兒去。”終於,有一天葛瑞格得償所願。“我走到喘不過氣,一路嘔吐著爬上山。我恨死了當時的感覺,但當我在晨曦中站上山頂,俯視著腳下廣袤的非洲平原時,我知道自己注定會愛上登山。”葛瑞格說。

潔琳一共生了三個女兒,凱芮、桑雅以及在葛瑞格12歲時出生的克莉絲塔。家中其他三個孩子很快就長得跟父母一樣健壯,克莉絲塔卻一直纖弱瘦小。她和家裏其他成員看起來迥然不同。一周歲時注射天花疫苗,她產生了嚴重的過敏反應。“她的整隻手臂發黑。”潔琳說。她認為那次注射的牛痘病毒可能導致了克莉絲塔後來的腦疾。3歲時,克莉絲塔感染了嚴重的腦膜炎,之後再也沒能恢複健康。快8歲時,她開始出現經常性的抽搐,醫生診斷為癲癇。即使在癲癇沒發作的時候,克莉絲塔也同樣承受著痛苦,“她很快就學會了認字,但那對她來說隻是一堆聲音,她完全不知道那些聲音所代表的意思。”

成長中的葛瑞格是克莉絲塔的守護者,他不讓她受任何人的嘲笑。“克莉絲塔是我們兄妹中最棒的。”他說,“她從容優雅地麵對自己的缺陷。比如,她早上得花很長的時間才能穿好衣服,為了盡可能不耽誤大家上學,她會在前一晚把衣服準備好。她相當體貼,善解人意,這一點,很像我們的父親。”

葛瑞格滿十四歲那年,父親那所擁有六百四十個床位的教學醫院終於峻工,坦桑尼亞總統在落成剪彩時出席並致辭。為了慶祝醫院落成,登普西在院子裏舉辦烤肉派對,買了成桶的甜酒,又將院子裏的灌木叢砍光,以容納五百位當地客人和外賓,還在胡椒樹下搭了個舞台。登普西穿著黑色的坦桑尼亞傳統服裝上台致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