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在拉瓦爾品第的屋頂上(3 / 3)

摩頓森用吸管喝著溫熱的橘子汽水時,阿布都在一旁逐項讀著設計圖上的木料規格,阿裏則熟練地撥打著放在大腿上的算盤。不久,阿裏將頭上歪扭的白色禮拜帽扶正,捋了捋長胡子,終於說出了數字,阿布都整張臉一下子綠了。原本盤腿而坐的他猛然跳起,用力拍著額頭,仿佛被人開槍打中了一樣,並且開始高聲哭叫咒罵起來。雖然靠著卓越的語言天分,摩頓森已能聽得懂大部分日常用的烏爾都語,但阿布都所用的那些複雜的咒罵和悲歎,他還是頭一次聽到。終於,當阿布都押著阿裏比出手槍的手勢時,摩頓森聽懂了他是在逼問阿裏究竟是穆斯林還是異教徒。

“這位給你機會買你木材的紳士,是一位哈姆達德,一位表現紮卡特(慈善行為)的聖人!”阿布都罵道,“一個真正的穆斯林會馬上把握這個機會幫助窮困的孩子,而不是企圖榨取他們的錢!”

在阿布都氣憤咒罵時,阿裏卻一直不為所動,愜意地啜飲橘子汽水,好整以暇地等著阿布都罵完。

就在他打算費點力氣回應阿布都的指責時,裝在細致骨瓷茶杯裏的茶送來了。三個人不約而同地把糖加進芳香的綠茶裏攪拌著,接下去的幾分鍾,房間裏隻有茶匙輕磕杯子的聲音。

阿裏品了一口茶,點頭表示滿意,然後朝著走道下了些指令。依舊滿臉怒氣的阿布都再次盤腿坐下,把茶放在一旁連喝都沒喝。阿裏的兒子,一個嘴上才冒出短須的少年,拿了兩塊木料切片的樣本過來,把它們像書夾一樣立在摩頓森茶杯旁的地毯上。

仿佛品嚐陳年佳釀一般,阿裏把茶含在口中潤了潤,然後咽進喉嚨,開始了專業的講解。他指指摩頓森右邊那塊木料——木料表麵布滿深色的結疤和油汙,兩端裁切得極不平整,像豪豬一樣有許多尖刺,然後拿起木料,像是看望遠鏡一般,透過蟲蛀的洞看著摩頓森,“本地加工,”他用英文說,然後又指指另一塊木料,“英國加工。”那塊木料沒有任何結疤,切口是平整規則的長方形。阿裏把它遞到摩頓森麵前,用另一隻手扇著風,讓他聞木料原產地——加漢穀原始森林的氣味。

阿裏的兒子又帶了兩塊夾板過來。這次他把夾板放在煤堆上,然後脫下涼鞋踩在夾板上。體重不到四十五公斤的他站上第一片夾板,板子立刻彎曲變形,發出刺耳的聲響。他又站上了第二片夾板,板子隻稍微凹陷了幾厘米。阿裏要男孩在上麵上下跳躍,夾板依然堅實牢固。

“三合板。”阿裏朝第一塊夾板努了努嘴,對摩頓森說。

“四合板。”他驕傲地看著他兒子在上麵蹦蹦跳跳的那塊木板。

然後他改說烏爾都語,摩頓森雖無法聽懂但也能猜出意思。很明顯地,他是說:“你可以用很便宜的價錢買木料,但要看木料怎麼樣。其他沒道德的商人可能會賣偷工減料的東西,你盡管去買,用那些材料蓋學校!頂多撐一年,想想一個可愛的7歲男孩某天在背誦《古蘭經》時,地板出現可怕的裂痕,他的動脈會被劣質不可靠的材料割傷。你要判一個7歲的孩子死刑,讓他慢慢流血致死嗎?就因為想省錢不肯買好木料。”

這誇張的表演繼續進行著。摩頓森喝完第二杯茶,在滿是灰塵的地毯堆上玩弄著手指。阿布都三次起身走向大門作勢離開,讓阿裏跟著降了三次價。過了一個多小時,摩頓森的耐心已經到了極限。還有好幾十場類似的交易要談,還要在後天把材料運往巴爾蒂斯坦,他沒有時間再耗下去了。摩頓森把空壺推翻,起身做手勢要阿布都一起離開。

“巴齊,巴齊(坐,坐)!”阿裏抓著摩頓森的袖子說。“你贏了,他已經把我的價錢砍了!”

摩頓森看看阿布都。“是的,他說的是實話,葛瑞格先生,你隻要付八萬七千盧比。”阿布都說。摩頓森在腦子裏快速換算著:兩千三百美元。

“我告訴過你,”阿布都說,“他是個好穆斯林。現在我們可以簽約了。”阿裏又叫了一壺茶,摩頓森穩住情緒,又坐了下來。

經過兩整天的討價還價,第二天傍晚,肚子快被茶水撐破的摩頓森和阿布都終於在泥濘中走回科亞班,後麵跟著一匹小馬拉著的二輪貨車,小馬看起來比他們還要疲憊。摩頓森的夏瓦兒口袋裏塞滿了各種材料收據,有鐵錘、鋸子、釘子、蓋屋頂的馬口鐵波浪板、能支撐學生體重的木料等等的收據。這些材料將在明天破曉前送到他們租的卡車上,然後再花三天時間運抵高原。

阿布都曾提議坐出租車回飯店,但摩頓森堅持省錢,因為每次付訂金時,鞋盒裏盧比驚人的驟減速度嚇到了他。滿街都是沒裝消聲器的摩利士黑色出租車,兩人努力穿梭在車陣和悶熱的尾氣間,不到四公裏的路走了一個多小時。

回到飯店後,摩頓森連夏瓦兒都懶得脫,就把一桶一桶的水往頭上倒,勉強衝掉一整天奔波所沾染的塵土,然後趕到裁縫店去拿做好的衣服,以防曼佐爾早早關門去做星期五的晚禱。

摩頓森到店裏時,曼佐爾正在用煤炭加熱的熨鬥熨他的夏瓦兒,一邊跟著外頭的音樂哼著烏爾都語流行歌。音樂從走道另一頭鞋店的收音機傳出來,在建築物間回響著,間或伴隨著幾家店麵打烊時拉下鐵門的吱嘎聲。

摩頓森套上帶著熨鬥餘溫的燕麥色幹淨上衣,衣服仍有點皺,勉強遮住重要部位,然後又穿上寬鬆的新褲子,係上“阿紮爾棒得”(腰繩),打個緊結,轉身讓曼佐爾看是否合身。

“巴哈特喀拉不(太可怕了)!”他撲向摩頓森,抓住吊在這個大塊頭褲子上的“阿紮爾棒得”,把它塞進寬腰帶底下。“這樣穿是禁止的!”曼佐爾告訴他。

曼佐爾用衣角擦了擦眼鏡,看著重新綁好的長褲,仔細檢查摩頓森的全套服裝。“現在你看起來像半個巴基斯坦人了。”他說,“我們要不要再試著祈禱一次?”

曼佐爾把店門關上,領著摩頓森走出來。黃昏的太陽即將西沉,順便帶走了一部分悶熱。摩頓森和裁縫手牽手走向清真寺。

在路的兩旁,男人們三三兩兩走著,路邊的店鋪紛紛打烊關門。

當他的祈禱聲跟周圍的祈禱聲彙合在一起,他突然意識到:在巴基斯坦待的日子裏,隻有這一刻,沒人把他看成外人。

又一天結束了,不知前方會有什麼樣的轉變在等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