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艱難的回家路(1 / 3)

這片嚴酷又美麗的土地,

白雪覆蓋的岩峰林立,冷冽澄澈的溪水奔流,

濃密的柏樹、杜鬆與梣木共存。

你眼前所見的一切皆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我無法與此地或與你分離,

因為我們隻有同一種心跳。

——《格薩爾王傳》

黎明時分,阿布都的敲門聲響起時,摩頓森已經睜著眼睛躺了好幾個小時了,對學校事務的擔憂讓他無法安然入睡。起身打開門,眼前的情景讓他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獨眼老人正捧著一雙擦得幹淨發亮的鞋,等著他試穿。

那是他的網球鞋。顯然阿布都是趁摩頓森睡覺的時候,花了好幾個小時縫補、刷洗、擦亮他那雙又破又舊的耐克球鞋,試著把它們變得尊貴些,讓即將開始漫長艱辛旅程的主人能驕傲地係上鞋帶。阿布都銀白的胡子在為鞋子補色時被指甲花染料染成了深橘色,宛若一簇跳動的火焰。

摩頓森喝完茶後,用冷水和最後一小塊藏雪牌香皂簡單衝洗了一番。他整個星期都小心分配著使用香皂,到今天剛好用完。阿布都背起了裝著他隨身物品的背包,摩頓森沒有爭搶——他知道如果試圖把背包拿回來,一定會引起阿布都的激烈反對——然後他依依不舍地跟樓頂那間“禁閉室”道別。

看著自己腳上鋥亮的鞋,以及阿布都看到他儀容光鮮的開心模樣,摩頓森同意雇輛出租車前往拉加市場。殖民時期的黑色摩利士汽車在沉睡的街道上緩緩前行,這是大英帝國勢力殘留在拉瓦爾品第的遺跡。

雖然市場還沒開門,路上隻有微弱的燈光,他們還是輕而易舉地找到了卡車。20世紀40年代,當巴基斯坦還是英屬印度的一部分時,軍用運輸卡車都是這樣的貝德福德卡車。和這個國家大多數的貝德福德卡車一樣,眼前這輛車絕大部分可更換的零件早已被當地生產的替代品換過了五六次,和原來的模樣相去甚遠。原本的橄欖綠車漆對這台喀喇昆侖高速公路之王來說實在太單調了,如今已換成了鏡子和菱形金屬花紋的裝飾雕琢;未裝飾的地方,則淹沒在戲劇性的迪斯科噴漆作品中——某一家貝德福德汽車修理廠的傑作。

摩頓森付錢給司機後,就在這輛沉睡的巨獸旁兜著圈兒尋找卡車工人,急著開始一天的工作。一陣響亮的鼾聲引得他趴到卡車底下探頭查看,發現有三個人躺在車底的吊床上,其中兩人的鼾聲正此起彼伏地合奏著。

廣場彼端的清真寺傳來刺耳的廣播聲,音量並沒因為是清晨而有任何折扣。宣禮員的聲音比摩頓森早一步把工人們叫了起來。當他們哼哼唧唧地從吊床上滾下來,放肆地吐痰並點燃今天的第一根煙時,摩頓森和阿布都已經跪好準備祈禱了。

對摩頓森來說,阿布都和大部分穆斯林一樣,身體內好像有個定位羅盤,永遠能準確地對著麥加聖城。雖然他們麵對的是木材行深鎖的大門,而且手邊沒有水,阿布都還是卷起褲腳和袖子,照著儀式進行。摩頓森盡量忽視周圍的環境,跟阿布都一起祈禱。阿布都用挑剔的目光把他打量了一番,滿意地點了點頭。“那麼,”摩頓森說,“我看起來像不像巴基斯坦人?”

阿布都拍掉他額頭上因為伏地頂禮而沾染的灰塵。“不像巴基斯坦人,”他說,“不過如果說是波斯尼亞人,我相信。”

穿著另一套一塵不染的夏瓦兒,阿裏打開了店門。摩頓森向他問好,然後打開在市場買的小本子開始計算。貝德福德卡車裝滿所有材料時,他已經花掉了超過三分之二的總預算,剩下的三千多美元要支付工人的工資,雇吉普車運送建材到科爾飛,還得在學校蓋好前支撐他的生活。

阿裏家的五六位成員都來幫忙,在司機和卡車工人的指導下把木料裝上車。摩頓森一邊數著插放在車床前的夾板,一邊確認每一塊究竟是不是牢固的四層板。一座整齊的夾板“森林”很快就長了出來,摩頓森心滿意足地看著。

太陽升起時,氣溫已經遠遠超過攝氏三十八度。店家紛紛打開鐵門準備營業,市場裏響起一陣鏗鏗鏘鏘的開門交響樂。各種建材陸續穿過人群運到卡車上:有扛在挑夫頭上的、人力車拉著的、摩托吉普載著的、驢車拖著的,還有一百包水泥是由另一輛貝德福德卡車運來的。

車上相當悶熱,但阿布都一直守在工人旁邊,喊出每一件送到的材料的名稱,好讓摩頓森在清單上打勾。摩頓森看著兩人討價還價買來的四十二項材料,愈看愈滿意——它們整齊地堆放在卡車上,斧頭緊貼著泥水匠的抹刀,一起塞進鐵鏟中間,井然有序。

到了下午,貝德福德卡車旁邊擠滿了聞訊而來的人,他們聽說有個穿著褐色夏瓦兒的大塊頭美國人,帶了滿滿一卡車的物資,要去幫穆斯林小孩蓋學校。挑夫們得穿過五層人牆才能把貨送進來。摩頓森四十八厘米的大腳吸引了眾多訝異的目光,眾人嘖嘖稱奇。圍觀者竊竊私語,紛紛猜測他的國籍;大多數人都認為這個身材高大、髒兮兮的男人極有可能來自波斯尼亞或車臣。當摩頓森用他進步神速的烏爾都語打斷圍觀者的猜測,告訴大家他是美國人時,眾人看著那件貼在他沾滿油汙的皮膚上、汗濕染塵的夏瓦兒,有幾個異口同聲地說:不信。

忙碌中,兩樣最寶貴的工具——木匠的水平儀和鉛垂線——不見了。摩頓森很確定東西已經送來,但是在堆滿東西的卡車上卻怎麼也找不到。阿布都帶頭尋找,把一袋袋水泥搬到一旁,終於在車台最底下找到了它們。他把這兩樣工具用布卷起來,慎重地指示司機把它們仔細放在駕駛室裏,一路護送到斯卡都。

晚上還沒到,摩頓森已經把堆成一座六七米高小山的四十二項材料全部勾齊。卡車工人趕在天黑前把貨捆緊,然後將粗麻布蓋過車頂,在車子兩側用粗繩綁緊。

摩頓森爬下車和阿布都告別時,人們蜂擁而上,送給他香煙和打算捐給學校的盧比紙鈔。急著離開的司機已經發動了引擎,黑色的柴油油煙從卡車雙排氣管噴出。雖然周圍如此嘈雜混亂,阿布都卻在人群中安靜肅立,進行著“都阿”,為摩頓森的旅程祈福。他閉上眼睛,把手移向摩頓森的臉,整個人沉浸在安拉的聖靈之中。他撫著自己染成橘紅色的胡子,熱切祈求摩頓森一路平安,禱告聲淹沒在喇叭的轟鳴中。

阿布都張開眼睛,握住摩頓森那雙髒汙的大手。他仔細端詳著這位大個子朋友,注意到自己昨夜擦亮的那雙鞋已經蹭上了油汙,昨天才做好的新夏瓦兒下場也一樣。“我想不是波斯尼亞人,葛瑞格先生。”他拍拍摩頓森的背,“現在,你完全是個巴基斯坦人了。”

摩頓森爬上卡車頂,朝筋疲力竭地站在人群邊緣的阿布都點頭致意。司機掛擋準備上路。“安拉乎艾克拜爾!”人們同聲高呼起來,“安拉乎艾克拜爾!”摩頓森高舉著勝利的手勢揮舞道別,直到朋友火焰般的橘紅色胡子隱沒在洶湧的人潮中。

卡車一路咆哮西行。雖然司機穆罕默德一直叫摩頓森坐進駕駛室,但他還是堅持坐在車頂,享受這神氣的時光。拉瓦爾品第車廠裏的藝術家們在卡車頂上焊接了一個漂亮座位,像一頂時髦的帽子一樣高踞在駕駛室上方。跨坐在材料上的摩頓森用麻布和幹草幫自己堆了個舒服的窩。陪伴他的,是好幾箱穆罕默德準備帶到山區去賣的雪白雞,以及從駕駛室窗戶傳出的旁遮普語流行歌曲。

離開拉瓦爾品第稠密的市集後,幹燥褐黃的鄉野豁然展開,間或點綴著幾片油綠,遠方是喜馬拉雅山麓的丘陵地帶,隔著傍晚的熱氣塵煙向他們招手。每當貝德福德的喇叭狂響時,小車們就紛紛閃到路邊,識相地把路讓給這頭巨獸。

摩頓森的心情就跟他們經過的煙草田一樣平靜,那片熠熠生輝的綠,仿佛被風吹拂的熱帶海洋。曆經一整個星期的討價還價、錙銖必較之後,他覺得終於可以放鬆下來了。“卡車上麵又涼快又通風。”摩頓森回憶道,“從抵達拉瓦爾品第的第一天起,從來沒這麼涼快過。我覺得自己像個坐在寶座上的國王,我感覺自己已經成功了,仿佛正坐在我的學校上頭。我把需要的所有東西都帶來了,而且完全控製在預算內,就連吉恩·霍爾尼博士都挑不出任何毛病。我當時憧憬著,不出幾個星期,學校就會蓋好,然後我就可以回家、想想自己接下來的人生。我好像從來沒有那麼滿足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