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艱難的回家路(2 / 3)

突然間穆罕默德緊急刹車,把車停到路旁,摩頓森用力抓著雞籠才沒從車頂摔出去。他彎下身用烏爾都語問:“為什麼突然停車?”

穆罕默德指指煙草田邊緣處的一間白色小清真寺,人潮正往那兒湧去。關掉音樂後,寧靜的空氣中傳來宣禮員清楚的呼喊聲。他沒想到一路上急著趕路的司機,竟會虔誠到停下車來做晚禱。他知道,在這個地方,有太多事情是他理解不了的。他告訴自己,至少這樣有機會在車旁找地方練習祈禱。

天黑後,灌下一杯濃綠茶,吃了三盤從路邊攤上買的黃豆咖哩,摩頓森躺回車頂的小窩,望著絲絨般天空中的點點繁星。

在拉瓦爾品第往西三十公裏處的塔克西拉,他們離開巴基斯坦的幹道開始往北轉進山區。幾百年前,塔克西拉是佛教和伊斯蘭教衝撞爭雄的宗教中心;但對摩頓森在車輪上搖搖晃晃的“學校”而言,這個地區幾百萬年前發生的板塊衝撞,才是更值得關心的事情。

在這裏,平原與高山相遇,古絲綢之路轉為險峻,道路變得無法預測。伊莎貝拉·伯特是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女探險家,她在1876年的旅行中,記錄了從印度亞板塊平原進入巴基斯坦的艱險旅程。“渴望到達高原的旅行者無法搭乘馬車或推車前往。”她寫道,“大部分的路必須徒步行走。如果旅行者在乎他的馬,就必須在崎嶇不平而且陡峭的下坡路段下馬行走,而且這種路段還不少。”

“‘路’,”她繼續寫道,“是花了極大的力氣和代價建造的,因為大自然強迫築路者照著她的引領,沿著她所刻畫的狹隘溪穀、溝壑、山峽與深淵來建造道路。有時‘路’隻是懸在怒吼洪流上的岩架,而且長達好幾公裏。當兩個車隊要會車時,其中一個車隊的牲口必須擠在山邊讓路,而他們立足的地方通常很危險。有一次與一個車隊交會時,我仆人的馬就被一匹載著貨的驢子擠落斷崖,淹死了。”

貝德福德卡車蜿蜒攀爬的這條喀喇昆侖公路,是伯特一行人所經山路的高價改良版。早在1958年,剛剛獨立、急著和中國建立運輸聯結的巴基斯坦,就開始了這項人類曆史上最艱難的高原道路建造工程。喀喇昆侖公路基本上是從崎嶇的印度河峽穀裏硬生生辟出來的,四百公裏長的築路工程犧牲了四百名工人。建造這條“高速公路”時,工程師進行重機工作前,必須先將推土機整個拆開,用驢隊將零部件載上山,然後在山上重新將推土機組裝起來。巴基斯坦軍隊曾試圖用蘇式MI-17直升機將推土機送上山,但在首次飛行任務中,直升機就因強風和峽穀過窄,擦撞到崖壁後墜毀,機上九位成員全部喪生。

1968年,中國提出建造一條通往中亞的通途,中方負責監造策劃並提供經費,完成這條從中國喀什到伊斯蘭堡、長達一千三百公裏的國際公路。經過十多年的艱苦努力,動員了人數足夠組成一支軍隊的築路工人,這條名為“友誼公路”的道路終於在1978年宣告完工。

隨著海拔上升,空氣中開始飄來一絲初冬的寒意,摩頓森拿了一條羊毛毯裹住肩膀和頭。他頭一次開始擔心,自己能不能在寒季來臨前把學校蓋好。很快他搖搖頭,決定不要庸人自擾,把頭靠在幹草堆上,在卡車有規律的震動中睡著了。

第一抹日光出現時,距離他頭頂不到兩米的雞籠裏,一隻公雞毫不留情地高聲啼叫起來。摩頓森睡得全身發麻,又冷又想上廁所。他彎身到車窗旁想讓司機停車,卻看見司機旁邊那位壯得像熊的副駕駛正把頭伸出車窗往下看,他順勢望去——下方四五百米深的峽穀底部,咖啡色的河水正在亂石叢中洶湧奔流。摩頓森轉頭往上看,河岸兩側都是筆直聳立、高差達數千米的花崗岩壁。

貝德福德卡車在一段極陡的坡路上奮力攀爬,穆罕默德手忙腳亂地來回換擋,最後甚至硬是用蠻力猛切到一擋,車子還是力不從心地往後滑退。摩頓森趴在車頂邊緣往下看,發現卡車後輪離峽穀邊緣不到一米遠,在穆罕默德拚命踩油門時,後輪扒起的碎石一直落向深穀。隻要車輪離崖邊太近,副駕駛尖銳的口哨聲就會響起,然後車輪便又反向回轉起來。

摩頓森不想打擾穆罕默德,回到車頂的座位裏。之前他來攀登喬戈裏峰時,一心隻想著登頂,完全沒注意到這段沿印度河而上的道路;回程的路上,他又專心於思考為學校募款的各種計劃。這回,再次來到荒涼險峻的山區,看著貝德福德在這條“高速公路”上以二十來公裏的時速掙紮前進,他對於將巴爾蒂斯坦與外界隔絕起來的高山深穀,有了全新的體驗和了解。

峽穀開口大到能在邊緣處容納一個小村落時,他們下車吃了頓早餐,內容包括“恰巴帝”以及加了奶和糖的紅茶“度巴地”。穆罕默德比前一晚更加堅持,非要摩頓森坐到駕駛室裏,他隻好勉強答應。

摩頓森坐在穆罕默德和兩位副駕駛中間。和巨大的卡車相比,穆罕默德顯得格外瘦小,勉強夠得到油門踏板。大熊副駕駛一口接一口吸著大麻水煙,對著另一位乳臭未幹的小副駕駛猛吐煙霧。

這輛貝德福德的內部裝飾不遜於外觀,也相當狂野:閃爍的紅燈泡,克什米爾的木雕,寶萊塢明星的三維照片,一堆亮晶晶的銀色鈴鐺,還有一束隻要穆罕默德刹車太急就會戳到摩頓森臉上的塑料花。“我覺得自己好像坐在一間慢慢往前滾動的妓院上頭。”摩頓森說,“移動速度之慢,簡直像是毛毛蟲在爬。”

在最陡峭的路段,副駕駛們就跳下車在後輪位置放上大石頭,等貝德福德蹣跚移動幾厘米後,再將石頭搬到新的後輪位置。他們就這樣辛苦單調地重複著,直至抵達平路。這期間,雖然偶爾會有超過他們往上開的吉普車,或是迎麵轟鳴而來的巴士,但大部分時間路上隻有他們孑然前行。

太陽早早就遁入陡峻的岩壁,消失了,傍晚時分,深穀底部漆黑難辨。車子在黑魆魆的彎路上蜿蜒行駛,穆罕默德忽然緊踩刹車。原來他們差點撞上前麵的巴士,而巴士前方則排起了幾百輛車——吉普、巴士、貝德福德卡車——全都卡在一座水泥橋前。摩頓森和穆罕默德一起爬下卡車一探究竟。

他們走到橋邊,發現路障顯然不是喀喇昆侖公路常有的落石或雪崩,而是守衛在橋邊的二十多個纏黑頭巾、蓄著絡腮胡的粗獷男子。他們的火箭炮和蘇製衝鋒槍隨意地對著一群巴基斯坦士兵,所幸士兵的武器還很明智地放在皮套裏。

“不妙。”穆罕默德擠出一個生硬的英文詞彙。

一位黑頭巾男子把火箭炮放低,招手要摩頓森過去。趕了兩天路的髒臭加上頭上包著羊毛毯,摩頓森很確定自己看起來不像外國人。

“你從哪兒來的?”那人用英文問,“美國人?”他舉高手中的瓦斯燈研究摩頓森的臉型。

摩頓森看到那人瘋狂的藍眼睛,眼眶周圍還塗著黑色顏料“蘇馬”,這些人屬於軍事武裝“塔利班”組織,自打1994年起,他們就大批湧入巴基斯坦邊境。

“是的,美國人。”摩頓森小心翼翼地回答。

“美國,第一個。”問話者把手上的火箭炮放下,點了根當地的檀德牌香煙遞給摩頓森。摩頓森平常並不抽煙,但他覺得這時應該接受人家的好意,就吸了幾口。穆罕默德走過來,一邊為打斷他們致歉,一邊暗示性地用手肘輕碰摩頓森,把他帶回卡車那裏,整個過程中,穆罕默德的眼神始終都沒有和那個人接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