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罕默德在車尾用小火煮著茶,打算在此過夜。他把從其他司機那裏聽來的小道消息講了出來。這些人已經把橋封鎖一整天了,有一小隊士兵剛被卡車載到三十五公裏外的帕坦軍事基地去請示,之後再決定橋是否要重新開放。
摩頓森有限的烏爾都語,以及穆罕默德有些自相矛盾的解釋,讓他無法確定自己是否聽懂了司機的意思。但他至少可以確定,他們所在的村莊叫“達蘇”,位於巴基斯坦西北邊境最荒涼的科希斯坦區。科希斯坦向來以盜匪聞名,“名義上”隸屬於伊斯蘭堡,實際上卻我行我素,從來不受中央政府控製。“9·11”事件後,在美國政府試圖摧毀塔利班政權的戰爭中,此處偏遠又崎嶇的山穀,成為塔利班及基地組織支持者的最佳藏匿之所。恐怖分子熟知此處地形,可以輕易從荒涼的山野間逃匿。
持槍守橋的那些人住在附近山上的村落,他們宣稱有個從遙遠的伊斯蘭堡來的政府承包商,帶著幾百萬盧比,說要把山上的狩獵小徑拓寬成林業道路,以便山上的居民販賣林木。但是,那個承包商沒有改善道路狀況就卷款逃走了,所以他們要封鎖喀喇昆侖公路,直到逮住那個家夥,然後把他在這座橋上吊死以平民憤。
喝完茶,吃完摩頓森拿出來的餅幹,大夥兒決定去睡覺。盡管穆罕默德勸摩頓森睡在安全的駕駛室,但他還是決定爬上車頂的小窩。從那裏,他可以看到橋上的情況,瓦斯燈下是毛發濃密、說著帕施圖語的科希斯坦激進派。而那些從平地來談判的巴基斯坦士兵說烏爾都語,外表斯文,頭戴藍色貝雷帽,彈藥帶緊係在纖瘦的腰上,看起來像是另一個種族。
他仰頭躺在幹草堆上,思緒紛亂,終於放棄了入睡的念頭,打算熬到天亮。忽然一聲槍響,摩頓森驚坐了起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雞籠裏一雙困惑的粉紅色公雞眼,接著他看到站在橋上的科希斯坦人正舉著AK-47步槍朝天射擊。
摩頓森感覺貝德福德卡車突然動了起來,雙排氣管用力吐著氣。他俯身到司機座位旁的窗邊。“好!”穆罕默德微笑著對他說,一邊踩著油門。“開槍是因為高興,安拉祝福!”他掛上了擋。
一群蒙麵的婦女從村口和巷道內湧出來,匆忙跑回各自的車上,她們應該是在前一晚的漫長等待中,下車藏在隱秘處的女性乘客。
擠在長長的車流裏慢慢攀爬,漫天塵煙中,卡車通過了達蘇橋。摩頓森看到昨晚請他抽煙的科希斯坦人和他的同僚高舉著拳頭,拿著自動步槍亂射。即使在軍隊的靶場內,摩頓森也從沒見過如此密集的火力。橋墩那頭的士兵沒有出來阻止,想必這種行為是他們默許的。
繼續往上爬,峽穀的岩壁遮住了天空,隻剩下一條白色的冒著熱氣的狹縫。卡車沿著南伽峰西側繞行。南伽峰是世界第九高峰,海拔8125米,位於喜馬拉雅山脈西麓。這座高峰完全籠罩了印度河峽穀深處的人們——不知是不是盯著山太久產生錯覺,摩頓森覺得山峰似乎正從東邊逼近。為了驗證自己的想法,摩頓森把目光轉向了河麵:無數溪流帶著南伽峰冰川的融雪,躍下溝壑,爬過長滿苔鮮的卵石,流入印度河,給原本泥濘汙濁的河麵帶來了一圈圈的高山清藍。
快到巴基斯坦北部人口最多的城市吉爾吉特時,他們離開喀喇昆侖公路,沿印度河往東朝著斯卡都前進。若是順著喀喇昆侖公路繼續走,他們將會到達海拔4730米的紅其拉甫山口,進入中國。
雖然空氣漸漸清冷,摩頓森卻被一種熟悉的情緒溫暖著——海拔超過六千米、多到無法命名的群峰之間,有著一條他熟悉的河道,那就是巴爾蒂斯坦的入口。喀喇昆侖山脈西部宛如月球表麵般的岩礫區,是地球上最危險的地方之一,但對摩頓森而言,卻如同回家一般親切。
峽穀深處遍布塵土的陰暗,以及高掛空中、掠過花崗岩峰頂的太陽,比起柏克萊那些粉彩灰泥裝飾的房屋更像是摩頓森的自然棲所。這一段時間他在美國的插曲,包括和瑪琳娜漸行漸遠的關係,為學校募款的掙紮與努力,以及在醫院值夜班的紊亂睡眠,這一刻像是漸漸淡去的夢。而這裏的岩架和峭壁則穩穩支撐著他,讓他飛過絕望。
二十年前,一位名叫戴芙拉·墨菲的護士聽從遠山的呼喚,開始了登山之旅。她有著和伊莎貝拉·伯特同樣的勇氣和無畏精神,完全無視前輩探險家的建議——巴基斯坦在雪季時無法通行。嚴冬時節,墨菲騎在馬背上和她5歲的女兒橫跨喀喇昆侖山脈。
在記錄這段旅程的《那裏的印度河正年輕》一書中,原本文采出眾的墨菲在描述這段經曆時完全詞窮,隻能語焉不詳地擠出下列文字:“所有用來描述高山景色的形容詞沒一個合適,事實上,連‘景色’這個詞都顯得可笑而不恰當。‘壯觀’或‘雄偉’也無法詮釋那種身臨其境的感覺。那一裏又一裏無盡的、綿延交錯的,更幽暗、更荒涼、更深沉的深穀,沒有一片葉子、一根草或一叢樹提醒你植物王國的存在,隻有碧綠色的印度河偶爾泛出一點閃亮的白沫,為這片灰黃的懸崖和單調的陡岩峭壁,加入些微靈動的色彩。”
墨菲在馬背上沿印度河緩慢行進時,曾猜測假如今後這裏改建成公路,搭車旅行仍會遇到令人恐怖的情況。“在此,司機必須將一切托付給命運,”她寫道,“要不然,永遠無法鼓起足夠的勇氣駕著負荷過重、平衡很差、機械設計又不完美的吉普車在這樣的路上開上幾小時。隻要一個小小失誤,就可能連人帶車飛衝到幾百米下方的印度河裏命喪黃泉。這條河在讓人驚栗的山岩中間擠出了唯一的路,車除了跟著它走別無選擇。除非是親身經曆,否則絕對無法想象印度河峽穀令人歎為觀止的壯觀與雄偉,穿越這條路最明智的選擇就是:步行。”
在負荷過重、平衡很差、所幸機械設計良好的貝德福德卡車上,摩頓森和小山般的學校建材一起,搖搖晃晃如同風中之燭。每當卡車碾過鬆散的落石堆時,就會緊臨深穀邊緣,幾百米之下是粉身碎骨的巴士外殼,安息在鐵鏽中。沿途的裏程路標旁,可以看到白色的“英烈紀念碑”,紀念那些在岩壁上奮戰時不幸喪生的“前線工作組織”築路工人。還有成千上萬的巴基斯坦士兵,自從部隊被允許經此上山支援對印戰爭以來,他們為改善這條通往斯卡都的公路做出了巨大貢獻。但由於落石和雪崩、路麵年久失修、空間狹小等原因,每年都會發生幾十起車輛跌入深淵的事故。
十多年後,在所謂的後“9·11”時期,摩頓森常被美國人問及,他在當地是否麵臨恐怖分子的威脅。“如果我死在巴基斯坦,那應該是因為交通意外,而不是炸彈或子彈。”他總是這樣告訴他們,“在那裏,真正危險的是山路。”
摩頓森還沒搞清楚方向,光線已經迥然不同了。傍晚時分,伴隨著持續刺耳的刹車聲,他們開過一段長長的下坡路,天空亮了起來。幽閉的深穀岩壁豁然開朗又重新關閉,迅速朝後退去,成為環繞斯卡都河穀、終年白雪覆蓋的巨峰群。等到穆罕默德在山底的平坦路段加速前進時,印度河已經舒展開來,成為湖泊般寬廣的泥濘河流,蜿蜒前行。穀底鋪滿了大小不同、形態各異的沙丘,在落日的餘暉中泛著黃褐色的光。
斯卡都外圍的杏桃樹和胡桃果園,宣告了這段辛苦旅程的完結。坐在學校建材上頭進入斯卡都,摩頓森朝頭戴白色羊毛帽的當地人揮手致意,忙著農收的人們也露齒微笑,向他揮手。孩子們追著貝德福德卡車奔跑,對著坐在車上的外國人大嚷大叫。這是他從開始坐下來寫那五百八十封信時,就一直夢想的榮歸。此刻,摩頓森確信,他的故事很快就會到達圓滿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