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宗帕走在二三十人的隊伍前列,為大塊頭的外國朋友領路,後麵還跟著兩隻眼神悲戚的山羊。一行人轉進一棟考究的白色水洗石屋舍,爬上原木階梯,朝著香氣四溢的廚房走去。
摩頓森坐在主人示意的坐墊上,可安的村民們也擠進了小房間,圍成一圈坐在褪色的花卉地毯上。從摩頓森坐的位置可以清楚看到鄰近房舍的屋頂,以及更遠處陡峭的石峽,那是可安的飲用和灌溉水源。
將宗帕的兒子在人圈中間鋪開一張粉紅色的塑料桌布,然後端上炸雞肉、甘藍生菜色拉、煮羊肺和羊腦,放在摩頓森腳邊。直到摩頓森挾起第一塊雞肉,主人才開始說話,“我要謝謝吉瑞克先生的光臨,感謝他為可安村帶來了一所學校。”將宗帕說。
“給可安村的學校?”摩頓森啞聲說道,差點被雞肉嗆著。
“是的,一所學校,您答應過的。”將宗帕說著,同時環顧周遭圍坐的人們,仿佛在向陪審團做總結一樣。“一所登山學校。”
摩頓森一邊審視每個人的臉,一邊迅速在記憶中搜索著,希望能找出些蛛絲馬跡,證明這一切隻是個精心設計的玩笑,但可安村民的臉卻和窗外的山岩一樣冷峻。他回憶著在喬戈裏峰幾個月的時光,他的確和將宗帕討論過,為巴爾蒂協作提供一些專業攀登技能培訓,因為他們經常連最基本的登山救援技術都沒有,將宗帕也常常談到巴爾蒂協作和挑夫的高受傷率和低工資。摩頓森清楚記得將宗帕曾經描述過可安村,也邀請他來訪,但他很確定他們從沒談過學校的事,更別說任何承諾了。
“吉瑞克先生,別聽將宗帕的!他是個瘋子。”阿格瑪路說。摩頓森聽了如釋重負。“他說登山學校,”阿格瑪路用力地搖著頭繼續說道,“可安需要的是一般的學校,給可安的孩子,不是給他蓋大房子用的——這才是你該做的。”摩頓森剛放鬆的心情又緊繃起來。
常嘎吉坐在摩頓森左邊,斜靠在圓鼓鼓的墊子上,仔細用指甲挑著雞腿肉吃,臉上帶著淺淺的微笑。摩頓森試著捕捉常嘎吉的眼神,希望他能開口結束這團混亂,但是一場巴爾蒂語的激烈爭吵已經展開,形成了分別支持阿格瑪路和將宗帕的兩派人馬,婦女們則紛紛爬上鄰舍的屋頂,希望能聽清楚爭執的內容。
“我從來沒做過任何承諾。”摩頓森試著解釋,先是用英文,發現沒人聽,又用巴爾蒂語說了一遍,但根本沒人理會他的存在。摩頓森隻好繼續聽,盡可能努力了解他們爭吵的內容。在兩人的爭執中,他不斷聽到阿格瑪路說將宗帕貪婪,而麵對這些指責,將宗帕則是一再重複摩頓森曾經答應過他。
一個多小時後,阿格瑪路突然站了起來,拉住摩頓森的手,仿佛把摩頓森帶回他家就可以決定結果一樣,領著仍在叫囂的隊伍走下原木階梯,跨過一條泥濘的溝渠,來到自家的階梯。人群以同樣的方式坐在這間較小的屋子裏,阿格瑪路十多歲的兒子端出了另外一頓晚餐,放在摩頓森麵前。這次的甘藍色拉盤多了圈山花裝飾,燉羊肉上麵漂浮著的是發亮的羊腎,除此之外,這頓晚宴和將宗帕家裏那頓大餐幾乎沒有區別。
阿格瑪路的兒子舀起一顆羊腎——他認為最美味的佳肴——盛到一碗飯上,端給摩頓森,害羞地微笑著退到一旁。摩頓森把羊腎撥到一邊,隻吃著拌肉汁的白飯,不過沒人注意他,仿佛他又成了隱形人。可安的人吃起飯來和吵架一樣專注,之前的激烈爭執和憤怒情緒蕩然無存,似乎和眼前的雞肉羊骨一樣,被完全嚼碎消化掉了。
漫長的爭吵進入了第四個小時,摩頓森的眼睛已經被滿屋的香氣熏腫了。他爬到阿格瑪路家的屋頂,背著風頭靠在一捆剛剛收割的蕎麥束上。東邊的山脊上,月亮正緩緩升起,傾瀉著大片的銀光。山風吹散了瑪夏布洛姆峰頂的雲霧,銀白的月光把山脊棱線刻畫得異常清晰。他良久凝視著如刀一樣銳利的峰脊,心裏十分清楚,再過去一點就是喬戈裏峰金字塔狀的巨大山影。摩頓森心想,作為一個登山者來到巴基斯坦,是多麼簡單的一件事啊!一切都簡單清晰:鎖定目標,組織一群人,準備好裝備,你就可以開始登山之旅,而結果無外乎成功或者失敗。
底下房間裏的煙味、燃燒的犛牛糞煙霧都從屋頂上的方形大洞排出來,把摩頓森的屋頂小巢熏得臭不可抑,再加上村民們愈演愈烈的爭執,他萬分沮喪。從背包裏拿出一件薄外套,他躺回蕎麥堆上,把衣服當成毯子蓋在胸前。接近滿月的月亮已經離開了山脊,在崖壁的最高處照耀著,就像一顆即將隕落、隨時可能壓碎可安村的巨石。
“盡管掉下來吧。”摩頓森心想,倦然睡去。
清晨,瑪夏布洛姆峰南側再度被雲霧遮住,摩頓森雙腿僵硬地爬下屋頂,發現常嘎吉正在喝奶茶。他堅持要常嘎吉在另一回合的飯局和爭執開始前,把他們帶回斯卡都。將宗帕和阿格瑪路都坐進了吉普車,不肯放棄任何可能勝利的機會。
返回斯卡都的路上,常嘎吉臉上一直掛著高深莫測的微笑。摩頓森咒罵自己浪費了這麼多時間。他們回到斯卡都時,冬天的寒意漸濃,仿佛也在提醒摩頓森“暖和天氣就快結束,沒有時間蓋學校了”。低垂的烏雲漸漸遮蔽了周遭的群山,細雨眷戀不去地飄浮在空氣中,大雨酣暢淋漓的爽快季節早已過去。
雖然吉普車蓋上了塑料布,但車子到達常嘎吉的屋舍時,摩頓森的夏瓦兒卡米茲已經濕透了。“先這樣吧,”常嘎吉看著摩頓森滿身泥濘的土色夏瓦兒,“我讓雅古燒些熱水。”
“一切開始之前,先讓我們搞清楚幾件事。”摩頓森無法遏製心中的怒火,“第一,我那些蓋學校用的物資呢?怎麼都看不到了?”
常嘎吉賜福似的站立著,“我把它們搬到另一個辦公室了。”
“搬走了?”
“是的……搬走了。搬到比較安全的地方。”常嘎吉的聲音帶著委屈和勉強,仿佛遭了天大的冤枉。
“這裏有什麼不好?”摩頓森問。
“這附近有很多盜匪。”常嘎吉回答。
“我現在要看到所有的東西。”摩頓森站起來,逼近常嘎吉。常嘎吉閉上眼睛,十指交纏,兩隻大拇指絞繞著,像是希望摩頓森從眼前消失一樣。最後他慢慢睜開眼。
“太晚了,我的助理已經帶鑰匙回家了。”常嘎吉說,“而我現在必須要清洗準備晚禱。不過我向你保證,明天你會百分之百滿意。然後我們一起,把這些叫囂的村民擱到一邊去,開始施行你的計劃。”
天一亮摩頓森就醒了,他披著常嘎吉的睡袋,走到露水打濕的街上。城鎮周圍,海拔五千米以上的山峰全隱在壓低的雲層裏。沒有了山峰的映襯,斯卡都肮髒破亂的市集,又矮又窄的泥造煤磚房舍,讓人覺得說不出的醜陋。在加州時,摩頓森總把斯卡都描繪成神秘高山王國金碧輝煌的首都,裏麵住著善良淳樸的人們。此時站在細雨中,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一直在欺騙自己,是不是因為在喬戈裏峰劫後餘生的興奮,沒有對這個地方、這裏的人做出理智的判斷?
摩頓森甩了甩頭,似乎想甩掉重重疑慮,但卻揮之不去。科爾飛離這裏隻有112公裏,卻讓他覺得咫尺天涯。他會找到那些建材,然後設法到科爾飛去。已經走了這麼遠,他必須相信這一切是有意義的。他選擇了那個位於布勞渡河上方的荒蕪地區,因為那裏有他相信和為之努力的意義。在放棄希望之前,他得到那兒去。
早餐時,常嘎吉表現得異常熱心,一直親自幫摩頓森倒茶,並且不斷保證,吉普車一到他們就出發。綠色的豐田吉普車到達之前,將宗帕和阿格瑪路也從前一晚過夜的卡車司機休息室走了出來。一行人在沉默中上路。
他們向西穿過沙丘,沒有沙子的地方,田邊放著一袋袋剛采收的馬鈴薯,堆得幾乎跟人一樣高,起初摩頓森還以為那是在細雨中無聲等待的人。風轉強了,吹開雲團,摩頓森瞥見頭頂上方閃現的雪原,覺得心情好了些。
離開斯卡都一個半小時後,車子轉進一段有明顯車痕的山路,朝著野柳樹蔭下的房屋群前進。那些土石蓋成的大房子看起來相當舒適。這裏是庫阿爾都,常嘎吉的家鄉。常嘎吉帶著和房子完全不相稱的一行人穿過羊圈,用穿著涼鞋的腳推開羊群,走上村裏最大房舍的二樓。
在起居室裏,他們靠著的不是平常那種布滿灰塵的花草坐墊,而是紫綠相間的登山專用自動充氣墊。牆上掛著幾十張常嘎吉的加框照片,他永遠是一身雪白,與身旁髒兮兮的登山隊員們形成強烈的對比。摩頓森看到了自己,照片中的摩頓森開心地將手搭在常嘎吉的肩膀上。他無法相信那張照片是一年前拍的,照片中的自己好像另外一個人,比現在的他要年輕十歲。廚房裏的婦女在看似登山用的爐具上炸著東西。
常嘎吉走進另一個房間,在夏瓦兒上套了件灰色水手領的克什米爾毛衣,然後又回到起居室。五位有著蓬亂胡子、頭戴棕色羊毛帽的老者走進了房間,熱情地跟摩頓森握手,然後才在露營睡墊上找到位置坐下。接著又有五十位庫阿爾都村民進來,圍著塑料桌布擠坐在一起。
常嘎吉指示仆人們上菜,菜色多到摩頓森必須挪腳讓出空間來才擺得下。三隻烤雞,裝飾成圓花狀的小紅蘿卜和甘藍,點綴著堅果和葡萄幹的一大盤的菜飯,裹粉炸的花椰菜餅,還有正在一大碗辣椒馬鈴薯燉肉裏漂浮著的肉,看起來像是犛牛的精華部位。摩頓森在巴基斯坦從來沒見過這麼多食物。那股一路上被他拚命壓下去的恐懼,此時又一股腦兒升起,他幾乎可以聞到衝進喉嚨裏的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