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 裹屍布裏的人(1 / 3)

不要讓任何事物擾亂你、嚇倒你,一切都會過去。

神不會改變,耐心能讓你完成一切。

——德蘭修女

擺好兩百張椅子所花的時間,比摩頓森預期的要久。大多時候,無論是在戶外場地,在教堂還是學校,他準備演講時總有人幫著布置會場。但今天他是要在明尼蘇達州蘋果穀的“運動先生”零售店裏演講,店員都在清點存貨,準備聖誕節後的大促銷,摩頓森隻好一個人擺椅子。

時間是6點45分,離活動開始還剩15分鍾,椅子卻隻擺完了一半。他還需要把近百張折疊椅打開,排在展示衛星定位係統、高度計、雪崩信標的展櫃跟羽絨睡袋架之間。他逼自己加快速度——像在科爾飛蓋學校時一樣——把椅子張開,一次擺好。

摩頓森很快就滿頭大汗。從喬戈裏峰回來後,他的體重迅速增加,所以他很不情願脫下寬鬆的綠色運動服,因為屋裏很快就會擠滿體格健美的戶外運動愛好者。7點2分,他終於擺完了最後一排椅子,連氣都來不及喘,又快步在椅子間往返,把中亞協會的新聞通訊冊放在每張椅子上麵。每份小冊子後頭都訂著捐款信封,收信地址是中亞協會在波茲曼的郵政信箱。

這些信封可能帶來的收獲,支撐著摩頓森繼續忍受無聊的幻燈片演講。他最討厭的事情不僅包括在眾人麵前講話,還包括談論自己。但由於中亞協會的財務狀況越來越糟糕,摩頓森不在巴基斯坦的時候,幾乎每星期都會做一場演講,即使是最糟的夜晚(通常隻有幾百美元的捐款),也能給巴基斯坦的孩子們帶來更多的學習機會,所以他還是一次次地拖著行李箱前往機場。

他再次檢查剛用膠布修好的舊幻燈機,確定幻燈片轉盤安放正確,又拍拍長褲口袋,確保當教鞭用的激光筆還在裏麵,然後轉身麵對聽眾。

他麵前是兩百張空椅子。

之前他在附近的大學校園貼了很多海報,也請地方報紙的編輯幫著宣傳,還在一大清早的上班時段接受電台采訪,摩頓森還以為今晚的活動會爆滿。他頹然靠在自動充氣墊展架旁,等著觀眾們到來。

一位穿橙色防寒外套,銀白長發編成發辮盤在頭上的婦女走了進來。摩頓森衝她微笑,但她略帶歉意地回避著,看了看一條茄色睡袋上的溫標後,就抱著它到收銀台去了。

7點30分,他還是一個人對著兩百張空椅子。

一位店員通過店裏的擴音器努力邀請著店裏的顧客們,引導他們穿過展示架坐到椅子上。“各位,我們有位世界級的登山者,正要放映喬戈裏峰的驚人幻燈片給大家看!來吧,一起來看看!”

兩位穿著綠色工作背心的銷售員完成了盤點工作,坐到最後一排。

“我該怎麼辦?”摩頓森問自己,“還是照計劃開始嗎?”

“這跟爬喬戈裏峰有關,對不對?”其中一個留胡子、戴銀白色羊毛帽的年輕售貨員問,他的金發從帽沿兒冒出來,整個腦袋看起來就像一盤爆米花。

“有一部分是。”摩頓森回答。

“好極了,老哥。”爆米花頭說,“那就開始吧!”

摩頓森首先放映喬戈裏峰的照片,詳細說明自己七年前失敗的登頂經曆,接著繼續尷尬地放映中亞協會讚助的十八所學校的照片,特意在最近拍的照片上停留久一點——那兩所位於古爾托瑞河穀山洞裏的學校。

當他放映一個月前攝於“古爾托瑞難民營女子學校”的照片時,摩頓森注意到一位專業人士模樣的中年顧客靠在角落,研究旁邊的多功能電子表。摩頓森停下來衝他微笑,男子坐了下來,專心看著投影屏。

觀眾人數一下子增加了百分之五十,摩頓森興奮得多講了半個小時,仔細解釋喀喇昆侖山區的孩子們麵臨的可怕的窮困,以及次年春天在巴基斯坦北部邊境的建校計劃。

“和當地社區建立關係,讓社區提供土地和人力,就能建起一所學校,教育幾千個孩子,這一切隻需要不到兩萬美元。這些錢是巴基斯坦政府公立學校建設費用的一半,是世界銀行完成同樣計劃所需經費的五分之一。”

那天晚上,摩頓森引述德蘭修女的話作為結論,那是他最喜歡的一句話。“我們要做的事也許隻是落入大海中的一小滴水。”他對著三位聽眾微笑,“但如果沒有那一小滴水,大海就會小許多。”

摩頓森謝過掌聲,雖然鼓掌的隻有六隻手,他還是為演講終於結束而鬆了口氣。他關上幻燈機,把空椅子上的小冊子一本本收回來,兩位店員也過來幫忙,還問了些問題。

“你們在那裏有沒有什麼誌願者計劃?”爆米花頭問,“我做過營建工作,我想,呃,到那裏去幫忙釘幾根釘子。”

摩頓森解釋,中亞協會的預算有限(“而且這陣子比從前更有限了。”他心想),無法承擔將義工送到巴基斯坦的費用。然後提供了幾個在亞洲地區接受義工服務的非政府組織的資訊。

爆米花頭從胸前的口袋裏掏出一張十元美鈔遞給摩頓森。“我本打算在下班後去喝幾杯啤酒的,”他說著,一邊不安地挪動著雙腳,“可是,你知道……”

“謝謝。”摩頓森誠懇地說。跟年輕人握完手,他把紙鈔折好,放進信封裏,又動手把最後幾本小冊子塞回行李袋。他扛著這行李袋飛越了半個美國,卻隻募到了十塊錢。他歎了口氣,現在又得把袋子扛回去了。

在電子表展櫃旁邊最後一排的最後一張椅子上,摩頓森發現了一個從小冊子背麵撕下來的信封,裏麵是一張兩萬美元的支票。

摩頓森並不是每周都會遭遇這樣的冷場。在太平洋沿岸的美國西北部地區,當他的故事慢慢流傳,漸為大眾所知之後,戶外運動界開始擁戴這位英雄。1999年2月,《俄勒岡人》報率先刊載了摩頓森的故事,戶外專欄作家泰瑞·理察告訴他的讀者們,這位昔日的登山者已經登上了另一座高峰,那遠比攀登自然界的山峰更為艱難。

“那個世界並不歡迎美國人,”泰瑞·理察寫道,“除了葛瑞格·摩頓森——一位家住蒙大拿的41歲的美國人,他的終生事業是在巴基斯坦的偏遠地區建設學校。”

理察向讀者解釋,援助遠在半個地球之外的地區,對一個美國人的生活,有遠比普通人所想的更深遠的影響。他引用摩頓森的話說:“我們在當地增加識字率,可以緩解他們跟我們之間的緊張關係。”

《舊金山觀察家》報旅遊專欄的作家約翰·弗林也介紹了摩頓森非凡的人生故事,他在結論部分寫道:“下次我們再問自己,一個人究竟能夠改變什麼?他的故事值得我們重新思考這個答案。”那個冬天,摩頓森在波特蘭和舊金山的演講場場爆滿,主辦方不得不拒絕幾百位熱心的聽眾入場。

在千禧年之前,摩頓森和他的中亞協會已經成了美國登山界許多精英人士聚會的理由。摩頓森的鄰居兼好友艾力克斯·羅威,在希夏邦馬峰因雪崩不幸遇難前,或許堪稱全球最受尊敬的登山家。他在蒙大拿的募捐活動中這樣介紹摩頓森:“當我們大部分人還在尋找新的攀登路線時,葛瑞格已經一個人悄悄轉向了更高的山峰。憑著毅力和決心,他取得了令人難以置信的成就。他所攀登的高峰,是我們每個人都該去嚐試的。”

羅威的話引發了整個登山界的強烈反響。“我們當中許多人隻會空口去說,說想幫助別人,摩頓森卻是腳踏實地去做。”這是著名登山家傑克·塔科的話。他捐了兩萬美元,協助中亞協會在希格爾上遊河穀修建加法拉巴德女子學校。

摩頓森受到巴基斯坦人的愛戴,在登山界也贏得了越來越多的讚揚,但與此同時,跟他一起工作的人對他卻沒那麼滿意。

如果摩頓森不在巴基斯坦的山路上奔波,不用拖著行李在美國各地演講,他最多的時間是花在地下室,在書堆和電話之中度過。

“即使他在家,我們也常常一連幾個星期聽不到他的消息。”中亞協會前任理事長湯姆·佛漢說,“他從不回電話或郵件。理事會曾經討論過,要葛瑞格解釋他的時間花在了哪裏,但我們都知道那行不通,葛瑞格隻做他想做的事。”

“我們真正需要的,是訓練幾個人成為葛瑞格的分身。”吉恩·霍爾尼的遺孀珍妮弗·威爾森說,“一些葛瑞格可以把工作交代給他們的人。但是他不肯,他說沒錢租辦公室聘員工,結果每當他一頭栽進一個計劃時,就顧不了另一個了。這也是後來我遠離中亞協會的原因。他做了很多,但我覺得如果葛瑞格能把中亞協會管理好,他就能做得更多。”

“說句實話,”湯姆·佛漢說,“中亞協會就是葛瑞格。我不介意為他想做的任何事情蓋章,但假如沒有葛瑞格,中亞協會就完蛋了。他在世界另一邊所冒的風險我了解,那是這份工作的一部分,但是他從不好好照顧自己,這讓我越來越生氣。他不再登山,不再運動,甚至不睡覺!他的體重增加到你再也看不出來他曾經是個登山者。我了解他對這份工作的全心投入,但如果他突然心髒病發作倒下了,這一切又有什麼意義?”

摩頓森終於勉強同意聘請一位助理——克莉絲汀·史勞德,她每天和他一起工作幾個小時,整理他的地下室——那裏亂得連他自己都不好意思。但整個2000年冬天,中亞協會急速減少的經費讓摩頓森很焦慮,他根本不敢想擴充辦公室的事,因為銀行存款隻剩不到十萬美元。

“那時候我的想法是,我們隻花一萬兩千美元就能把學校蓋好,教育整個村莊好幾代的孩子。”摩頓森說,“而我們在巴基斯坦的大部分員工,一年賺四五百美元就高興得不得了。對我來說,要付美國標準的薪水聘請一位員工,真是很難的決定,因為同樣的錢在巴基斯坦能做更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