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三角城傳媒學院師生戀頗為盛行,我便在研究生畢業時從方城分配到三角城。導師似慈父挽留我留在方城。方城是一塊哲學的真如福地,可惜我的導師隻愛他的良妻,我卻沒有任何機會。在圓城讀學士時我風姿鮮嫩姣好,年輕的老師中年的老師老年的男老師竟沒有一人對我情有獨鍾。方城是哲學的廟宇,圓城是哲學的碉堡。方圓兩城的老師都隻愛功名不愛美男,我的出路隻有一條,自己去當老師實現師生戀的夢想。
29歲是個可怕的年齡。盡管在陽光下我顯得年輕得多,像19歲,可是一到月光或燈光的朦朧中我就膽怯,朦朧朧以為自己到了39歲。做學問總是在月光下燈影裏才會靈欲蓬勃高潮迭起。在全日製大學裏講課則隻需沐浴著明媚的陽光。有形無形中,這也是我選擇三角城池的一個原因。
最無關緊要的樂趣,是可以就此徹底擺脫同齡女生的死磨硬泡。從初中起她們便像長了尾巴的蝌蚪,一群群在我眼皮底下遊來遊去,搖頭擺尾。她們與我之間太多共同人生花色而缺少明暗美醜鮮明的對比。據說,三角城與我同齡的男子女子都作了純真年代的犧牲品,如今個個心氣平庸身體發福,不會有心力糾纏於我。那些在方城鼓舌弄唇自命清高自鳴得意的庸俗才子,沒有一人看中民風儉樸的童話式小城。我孑然一身走。偏安一隅是我在大時代中的小算盤。
一進傳媒學院,我頓覺耳目一新。這裏存在著真正的斷代現象:教師全部比我大10歲以上,學生全部小我10歲以下。我興高采烈。我是獨一無二被夾在中間可以自由伸縮的特殊人物。經過細心考察,我發現這裏的學生意識和行為都很先鋒,而教師則觀念陳舊精神狹隘行為保守知識老化。初步推論,前衛與守舊、衰敗與活力、停滯與新知、腐化與成長可能恰恰因互補原理而推動了這裏的師生戀風潮。不過,哲學的深厚素養提醒我既不要為聲色犬馬一類的膚淺現象而羈縛住明亮的目光,又不要將觀察匆忙地轉化成認識。
因為初來乍到,加上年輕貌美,加上博士碩士學士三掛學位,我的哲學課馬上遍布課程表:周一是書刊係一年級,周二是報紙係二年級,周三是廣播係三年級,周四是電視係四年級,周五是電影係碩士研究生。這些全部是大課,在全校最大的階梯教室上。
報到那天是星期三,第二天上午的頭兩節課就由我來登台。為此我趁夜深人靜勘察了現場。階梯教室麵積有限,僅有方城大學最大教室的十六分之一大,不過窗子巨大,廣播、電視、錄像、電影放映設施一應俱全。我的血出奇地冷。僅用了3分鍾,我就將位置走好,像影視演員開拍前的走位一樣。憑藉著對自身的了解和對光線的敏感,我很快便掌握了什麼位置與角度陽光對臉的照射率最高,我最像19歲,什麼位置和角度臉上的陰影最均勻,我最像39歲。我預感到第二天的首次登台,我將在同一地點同一時間以同一張麵孔展現出時間跨度為20年的性別魅力。至於女學生的歎服和妒嫉,男學生如潮的春情加施暴的魄力,在正式登場之前我概不予以考慮。
那個夜裏我的睡眠密度很高,隻偶爾滲進一兩個夢境,而且都與世俗生活場景無關,均屬哲學範疇。太陽一出,我從床上跳起,做完全套的健美操,便將身上的衣服穿得八麵玲瓏。
依地理學區域學派在實用地理方麵的貢獻,我出生的圓城具有八個季節,讀書的方城分為正常的四季,投身工作的三角城隻有三季。登台亮相麵對學生睽睽目光的這一天,正值春秋之分。半是春意半是秋意的陽光打在我的身上臉上頭發上,毛茸茸金閃閃,正適宜於20年大跨度的人生嘴臉在講台上不顧楚河漢界的阻攔,盡興展現。
走進樓門。坐上電梯。升上16層的人間,學生們己零零散散地在走廊上扭動著夜總會女郎和網球場陪練少年才會有的身姿,聽音樂,看書,或者扯著嗓子亂拔高音兒,對我的學識我的美麗我的才華視若無睹。我知道那是一種表象。在骨子裏,他們關切著每一個人對他們的觀感。不過,我可不是他們的觀眾,作觀眾的是他們。我把驚鴻一瞥送到走廊盡頭,讓它美麗的波影輕拍到階梯教室的門上。在方城大學我就是這樣如入無人之境地走過男生夾道的地點。區別在於,那時我一心盯準男教師,真的不認為他們存在,而此時,男生的存在不僅真實而且強烈。如入無人之境,在這裏隻停留在表演的淺顯上,而與內心的化境恰恰背道而馳。
不多不少,我提前30秒踏上講台。燦爛的陽光被窗形規劃成一大塊一大塊的幾何形象之後,有一部份打在我的右半側身線和臉頰上。於是,我甩甩秀發,用暴露在陽光下的右眼望向窗外大好的天光,用處於陰影中的左眼把教室內的一切動靜看遍看透。學生席根本不像預想中那麼滿是青春的臉和青春的目光。學生們稀稀落落地坐下後,心不在焉地望著我。他們的服飾要麼簡鏈得隻穿一件露肩T恤和破洞連篇的牛仔褲,要麼繁瑣得連脖子上手上直至腳踝上都戴著牛皮塊牛角牛骨象牙髑髏串成的鎖鏈。我早聽說過他們是一群電視牛仔,從老大哥電影牛仔那裏仿效出新西部主義的人生風格,並以此對他們的胞兄冷眼相看。
30秒之後,我打算開始講課。遲到的學生若無其事地走向座席,我認為那是有意挑釁,其背後隱藏的恰恰是對我的好奇或重視。最後一個遲到的女生關上門,佯作膽怯地吐出紅豔豔的舌頭,貓一般似喘非喘似叫非叫地輕跳著攀上梯級,嬌柔地偎到一個硬派小生的身邊。沒有人對她的作為做出任何反應。他們似乎對此習以為常。憑藉機警,我感到了一場預謀。他們正在學以致用,將儲存到瓶子半腰的征服觀眾的能力提前使用,用來對付我。
在畢達哥拉斯的數論裏,任何數都以1這個基數開始,任何數都是有維度的。我在三角城的1就是這節課,日後所有的維度都得從這個維度開始。很顯然,師生戀的成功必須以師生戰為前奏。他們的武器是時新的電視波頻,我的武器是古老又古老的哲學脈理。在哲學的立場上,我有十足的自信。何況,最有利於我的半側陽光半側陰影正為我變化多端的綽約風姿準備下良好的自然條件。我決定照搬羅素的方法和成果,拋出了偉大的蘇格拉底。我拋出的方式也一反教育的傳統,開門見山地擲出一個討論的題目:蘇格拉底批判。我對自己穩操勝券。在電視的行當裏,絕沒有任何一人可以比得上蘇格拉底的半根白發。